画皮不是活人,却还没有死。“滴嗒,滴嗒”,这孤寂的声响回荡在孤寂的空气里。那是他溃烂的皮肉和着血水在缓慢而决不停息的流淌。早在三天前,牛头和马面就满怀希望的来到他的床前。但是画皮精亮的眼珠瞪得老大——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完好的部位。他望着门口,毫无时间概念的望着那里,尽管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兄弟,随我们走吧。一死百了,没啥放不下的。”牛头俯下身子说,忠厚的脸上浮动着慈悲的温情。“是啊,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一咽下去,什么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何必再苦撑着受罪?”马面低着头道,欣长的面孔上闪耀着智者的光辉。画皮的眼光跳了一跳,喉头嗬嗬作响,却是不知在说些什么。牛头侧耳听了一阵,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这样,我们也不勉强。你好自为之罢。”说完,偕了马面,隐入黑暗去了。 

半夜时分,画皮坐起身来,下了床,对着书桌上的一面铜镜愣愣发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麻疯恶疾已经对他无可奈何了,因为他的肌体再没有可供腐蚀的余地。他在镜子里仔细的端详着自己的脸,就是这张脸,曾经迷倒过多少大家闺秀?他又转而注视自己的手,就是这双执掌丹青妙笔的手,又曾经打动过多少名门千金?画皮强忍着最后一口生气所要等的看来是不会来了。他脑海里默默掠过一幅幅女人的倩影,回忆着那一句句到现在还让他热血澎湃的海誓山盟,顽固的执著却在渐渐的动摇,最后的期藉也在徐徐的消融。他以前的生活是幸福而放荡的。对他来说,‘穷尽’二字永远也不会出现在银两和女人上。他那张无懈可击的脸和那双纤细灵巧的画师之手就像是织女机上的飞梭,牵出一缕又一缕的丝线,把他想要的一切全都网在里面。可是,从他长出麻疯痘的那一天开始,一切全都变了,就如同一张正在不断流淌出天籁之音的好琴突然被人用利刃割断了琴弦。一夜之间,曾为座上宾的华宅府第老远看见他就慌不迭的关门闭户;曾经温柔无限的红颜知己霎时间踪影全无;就连他绘制的折扇,雨伞,画卷,也被人们从珍玩库里翻出来,付之一炬。起初画皮也忿恨过老天,哀叹过命运,但后来他认了,静静的躺在床上等死,只想有一个人来看他。无论是谁,哪怕是他那群女伴中最令他看不起眼的,最无足轻重的一个也行,远远的站在门口望他一眼,好让他相信从前的日子并不是一段美梦,好让他带着一个风流才子的尊严安心上路。但是,始终没有人来,不要说是女人,就连挑粪的,讨口的,作贼的,也不愿光顾他的陋室;就连野猫野狗,乌鸦麻雀,都走得干干净净,一只不留。 

画皮忽然想要作画。他从抽屉里取出一铺宣纸,在桌上摊开,再从笔架上拈过一支狼毫细管,在砚里润了两润,竟是干的。画皮把砚端过来,想要挤点唾沫进去,却才记起舌头早就烂断了根。画皮呆立了半晌,磔磔怪笑了两声,折返床边,用手拢起苇席上的脓血,一把一把的沥进砚池,用笔调了起来。墨的黑,脓的黄,血的红,浓稠的融为一体,幽幽的发着妖异的光。一个俊美的少年郎逐渐在宣纸上浮现,在画皮脑子和手腕同时的勾勒中。那是他往昔的容貌,一丝一毫,纤发毕现。画皮停了手,看着画中人,又看了看镜子,自语道:“这不是我,这不是我……”开始还是小声的呢喃,到后来却变成了狂怒的咆哮。就在这幅真人大小的画像被举到半空,撕碎的命运等待着它时,寒冷的月光从天窗倾泻而下,把薄薄的宣纸浸泡得空玄透明。画皮的动作嘎然而止,静静的仰望着出神。他的目光在纸张上游移着,最后停留在画像的双目上,像孩子般的欢叫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用残缺的手指抠去画像的眼珠,再把它覆在自己身前,透过空洞的眼眶对着铜镜看,呵呵的笑了起来,披着宣纸疯狂的舞了起来…… 

姑苏桥头,寒烟笼翠,平静的水面上娇慵的卧着几只画舫。这个城市是闲散舒适的,此刻还未到她醒来的时分。就连河中的船工,负薪的樵夫,挑水的担夫也感染了这种气息,有气无力,得过且过的维持着他们的生计。在这隐着柔柳的绿,女儿红的香,细箫轻弦的软的朦胧里,墨绿的桥洞中滑出一艘乌篷船来。悠悠的,水波不兴,像是唯恐惊动了甜美的酣睡。华宗仁负手站在船头,青衣小帽,靛色包袱,油布罗伞。被水汽濡湿的黑发丝丝扬扬的在柔然的风中起舞,衬着玉石一般白净光滑的脸,没有血色,却柔和粲然的脸。华宗仁漆黑的眼珠扫过岸上的一草一木,心中泛起一丝留恋。那雨中小亭的品茗,那红烛高照的纱帷,那怀抱琵琶的娇羞……一切都如场梦,一场即便是死也不愿醒过来的梦。然而,当比死亡更甚的恐怖和屈辱降临到他身上时,梦境终于消散。这南国水乡的温柔梦,消磨了他的意气,夺走了他的阳刚,最后把他沤烂在这里。华宗仁,他喜欢这名字,柔中带刚,暗含玄机的名字。他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城市,他诅咒此处,就让那些软绵绵的灵魂连同他们软绵绵的思绪和情爱一起软绵绵的腐烂在这里吧!华宗仁想到此处,喉咙里发出微微的磔磔声,他在笑! 

长安,秦人之都,始皇帝的功名虽已湮灭,城池的辉煌却得以留存。函崤之险,龙兴之地,育悍勇之民;王德威,西枢经略,纠纠大将,养刁蛮千金。王冬箐骑在大宛骏马上,环配叮咚的从经略府呼啸而出,一大群健奴尾随其后,奔相国寺而去。相国寺外,青瓦朱墙,罗汉紫竹,华宗仁怡然卖画。王冬箐勒马在摊前驻足,用鞭梢叩着华宗仁的帽子问:“兀那书生,你是哪里人氏?难道不知相国寺前不准摆摊么?”华宗仁抬眼看:乌油百环辫,粉嘟鹅蛋脸,翠弯新月眉,水灵丹凤眼,幼狮翘天鼻,桃艳红玉唇,鹅颈酥胸,蜂腰鸳足,好一个官家小姐,花中魁首!奴才狗旺上前赔笑道:“小姐还是赶紧去为老爷寿诞上香要紧,这等小事小的们料理就是,包准狠赏他一顿鞭子,扯了他的鸟摊。”鞭子,迎头直劈,却是打在狗旺脸上。“阿臜泼才!本小姐的事也轮得到你来插嘴?兀那书生,你卖的画呢?拿几幅来让我瞧瞧!”华宗仁俯身从桌下拣出一筒画卷,铺开,竟是一幅真人大小的江南仕女图。淡淡的哀怨立刻淡淡的散发出来,那泫然欲滴的眼,那如泣如诉的唇,那柔若无骨的手,那叹息着发出琮琮声斜倚在怀里的琵琶……仿佛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扇窗,那个女人就活生生的凝固在这窗户背后。一锭黄金,遮住了女人的面部,王冬箐别过头去,拭着眼角说:“兀那书生,你的画本小姐全要了。狗旺,你帮我包一下。”华宗仁一揖到地,说:“多谢小姐美意,这些画是不卖的。”王冬箐一愣,粉面生寒道:“兀那书生!你自称卖画,为何此刻却又不卖?可是嫌画资少了?狗旺!再给他添一锭金子!”华宗仁从袖中抽出两张和桌上金锭等值的银票,微笑道:“金子我有的是,小姐不用枉费心机了。”王冬箐大怒,跳下马来,喝道:“狗旺,把金搭裢拿来!好个狂生!竟敢和我王家比富?”金子,一锭锭的从搭裢里跳出来;银票,一张张的自袖口中飘下去,王冬箐看着空空如也的搭裢,青筋暴绽,一咬牙,把手中的马鞭举得老高。华宗仁温和的笑着,漆黑的眼珠迎上她目中的怒火,王冬箐打了个寒颤,这一鞭竟是挥不下去。“兀那书生,你可有胆报上你的名号?”王大小姐收了鞭子,忿忿问道。“华宗仁,小姐记住了。”王冬箐冷笑一声,“忘不了!”说罢带着一众仆从去了。 

华灯初上,高朋满座,经略府内歌舞升平,丝竹飘扬。官宦富贾,才俊人杰,尽集于此。美酒佳肴,俏婢俊童,如水川流。粗如手臂的红烛将屏风上硕大的烫金寿字映得熠熠生辉,也把王德威宽阔的古铜色前额照得逞亮。他咧开浓密黑须下的大嘴,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行酒令的,猜灯谜的,赋诗作对的官绅仕女们,将蒲扇大手中的两枚玉胆转得铮响。王府大门,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守门的仆役强打精神,伸长了脖子嗅着阵阵酒肉香味,把口水咽进肚里。华宗仁身着素白汗丝衫,头顶宝蓝玲珑帽,摇着折扇,踱着方步,施施然,潇潇洒的将夹着五十两银票的大红请柬往唱客手里一递,径直入内。“苏州华公子到——”唱客揉了揉眼睛,捏着那张银票差点闭过气去,胀红了脸拿出吃奶的气力喊道。华宗仁的到来,并未在鼎沸的宾客中激起一丝波澜,却让王德威皱起了眉头。这个华公子是何许人也,他不知道;也不记得有过什么姓华的世交,不过来者是客,既然人都到了,总不能置之不理。王经略迎上前来,微一抱手道:“小兄弟不远千里从苏州来为老夫祝寿,先行谢过。不知小兄弟令尊是谁,可曾和老夫有过交往?”璀璨的华光自华宗仁袖口流泻而出,那是夜明珠的光彩。十二粒拇指大小的明珠串成一副手链,滑到王德威的手中。“王经略好差的记性!姑苏寺内的品茗之乐,弦歌之雅,还有如昨日呢。”王德威戎马一生,从未到过姑苏,不过这串珠子的豪光,不仅令大厅中的众宾侧目,也十分有助于他的记忆。王经略一拍脑门,咧嘴笑道:“正是!正是!老夫健忘,恕罪,恕罪。”执手欢笑,真情流露,竟似与华宗仁是多年的老友。 

“是你!”“是我。”宫灯下,梅香中,王大小姐柳眉倒竖;假山侧,湖石旁,华宗仁温文尔雅。捉迷藏用的蒙眼细绸轻轻从王冬箐手中飘落,她半羞半怒的离开华宗仁温和的胸膛,手足无措。湖波微漾,暗香浮动,嶙峋的梅林倒影在水中跳着妖冶的舞。迷离的氛围,迷离的心境,一众玩耍的女眷却掩着嘴去得远了。修长的手指拾起湿润泥土上的玄色方绸,掸了两掸,柔柔的递到她的手心。那指尖,隔了绸子,隔了肌肤,隔了血肉,却来撩动她的心弦。“小姐小心了。”暖洋洋的男声打碎了无言的尴尬,那素白的袍服已裹着它的主人擦身而过,留下隐约的微风。“哎……你!”王冬箐脱口而出,却又无话可说。“明日黄昏,城郊将军冢旁,寒舍略备薄酒,以待小姐。”声音不大,但字字珠玑,举目再望时,背影已渐模糊了。 

 夕阳如血,给城郊清冷的空气抹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拂拭着这片古代的杀伐之地。王冬箐单人匹马的踯躅在松柏道上,心内犹豫,而放任的缰绳却领着她往将军冢渐趋渐近。琉璃瓦,丹砂墙,楠木门,华楼豪宇。王冬箐簌然一惊,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巨大门匾上的华府二字却是越发的清晰。王冬箐下了马,惊诧迟疑间早有两名健仆过来,一名牵了马去,一名领路前行,状甚恭敬。“这处宅子何时建的?你家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王大小姐心下疑惑,忍不住问道。那仆人并不答话,自顾低头前行,旋踵来到一间气势俨然的华堂前面,便垂手肃立,不动分毫了。华堂内灯火通明,细乐悠扬,王冬箐看得分明,华宗仁高踞座上,正对她颔首而笑。毕竟是将门虎女,见惯阵仗,王冬箐吸了口气,压下惊讶,昂然而入。那仆人待她从身旁迈过,抬起头来,眼皮微动,露出一双白茫茫的眼珠,落寞忧伤的脸上竟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厅堂虽大,却只孤零零的摆着一张紫檀木几,几上山珍海味,龙肝凤脑,无所不有。王冬箐径直在华宗仁对面落座,盯着他问:“你到底是谁?这豪宅又是怎么回事?”华宗仁笑道:“在下不过苏州一书生耳,略有薄资,这宅子是我一时兴起,建来作为落脚之用的。大小姐来得迟了,罚酒一杯再说。”王冬箐仰脖儿饮尽华宗仁递来的酒汁,但觉齿颊留香,芳醇无比,脑中一阵晕眩,脸也微微烫了起来。“一时兴起?你可知这宅子即便穷我爹爹一生积蓄,也未必建得起来?这么说,你……你是比东海龙王还富啰?”王大小姐凤眼斜瞟,话语间已是有些醺然。华宗仁微微一笑,自袖中掏出一个碧绿的小匣,轻推移前说:“那日相国寺外唐突了佳人,这小玩艺儿就权当我赔个不是,大小姐拿去盛盛妆粉也是好的。”王冬箐凝目细看,这哪是什么“小玩艺儿”,竟是整块祖母绿琢成的玉盒!绿盈盈的光华流转不定,恶作剧般的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涂抹着色彩,渐渐将她的眼神也搅得散碎。“这……这是我的了?”王冬箐朱唇微启,有如梦呓。华宗仁并不说话,双手轻拍,两个异装胡姬翩然而至,纷纷扰扰的弄起舞来。 

琵琶铮琮,火样热情在那两具曼妙的青春胴体上燃烧。王冬箐又饮几杯,所见所闻恍惚起来,这恍惚中却又藏着明艳。椽柱上的明珠化作了天顶的星辰;金色的香鼎变为了夺目的太阳;晶莹的玉环恍若当空的圆月……星月轮转,乾坤颠旋,恭顺的绕着她,包着她,融着她……就像是一场梦,一场即便是死也不愿醒过来的梦。王大小姐形骸放浪起来,偎在华宗仁的胸口上咯咯直笑。她依稀记得刚才他们二人是对面而坐的,但究竟是自己靠了过去还是他移了过来却怎也了无印象,不过这无所谓,她知道,她愿意依在这男人怀里,这足够了。 

胡人素来豪放不羁,胡人的舞蹈亦是如此。褐的发,雪的肤,碧的眼,袒胸露腹,覆面赤足,意态撩人。那伴奏的乐师低眉垂眼,柔弱的指尖却挥洒出绝不相称的奔放与热力。王冬箐眯眼看了半晌,指着那乐师娇笑道:“那不是你画中的女子么?她究竟是人是画?”“画得真了,画便成了人;人得假了,人也作了画,是人是画又有何妨?”温婉的字句淌进她的耳窝,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浑然天成,她迷醉的头脑慵懒的不愿去思索,剩下的只有接受,完完全全的接受。 

 这一夜好长,长到好象没有止尽。天,依然漆黑,如一潭化不开的浓墨。王冬箐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在梦中甜蜜的重复着那羞人的温存。她看见父亲和母亲笑吟吟的坐在高堂之上,宾客喧集,各式礼物堆金砌玉,比人还大的‘喜’字在灯火的辉映下红得通透,红进她的心窝……那穿着鲜红绸缎,金黄丝边新郎袍的人是谁?华宗仁吗?修长的手指,暖洋洋的笑意,寇玉的脸庞,还有那藏着无数奇珍异宝,仿佛无底洞的袖袍,一件件的抖落在她面前,目眩神迷,美不胜收…… 

 阴风浸骨,残月如钩,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端坐在城郊将军冢的乱葬岗上,颐指气使,神态踞傲。她的父母家人就卧在旁侧,卧在蛆虫横生的泥土里。一封她父亲亲笔写给匈奴王的信,神秘的出现在皇帝的案头,要了她全家人的命。月影中,那女子睁大了一双惨白的眼,脸上却挂着幸福美满的笑容。她枯瘦的手中紧握着一幅画像,画中的人和她有着几分神似,却是没有点睛,空洞的眼眶茫然无物。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不论风吹日晒,斗转星移,对她来说只是一夜,还未天光的一夜…… 

 兰州,丝路重镇,群山环抱,黄河穿城,具北国之雄,兼南国之秀。白府,豪门大贾,控丝绸之销,拢铁器之售,日进斗金,富可敌国。白香丝凭栏弄箫,箫音回旋清亮,却吹不绿满园的秋色,瑶鼻一酸,垂下泪来。这园中植卉,年年自江南购来,每到秋冬之交,尽都死绝,总是不能长远。丫鬟杏儿呈上一碗糯米莲子羹,柔声劝道:“这些花花草草,明年再使申叔去江南采买了来便是,小姐何必伤心?”白香丝眼光低垂,怅然道:“花草也是有灵性的,为逞我一己私欲,大老远的让它们背井离乡,它们心中可不知有多么的恨我,恼我呢……”说罢眼圈儿又红了起来。杏儿慌了手脚,强笑道:“能来服侍小姐,这是它们的福分。听说最近城外莫愁滩来了个书生,在河边僻了块园子,植了不少的花草来卖。小姐何不去他那里转转?一来散散心,二来兴许他知道什么栽种的妙法也未可知?” 

 莫愁滩,盐碱地,寸草不生;紫微庐,茅草屋,屋前繁花似锦。紫微庐筑在莫愁滩上,娇艳花开在盐碱地中。两乘小轿,姗姗而来,华宗仁独坐庐前抚琴,不闻不问。银铃女声,乍然而至,“书生!你财运来了!我家小姐要买你的花,还不快去侍候着?”华宗仁眉眼不动,依然故我。杏儿恼了,小脸胀得通红,骂道:“臭酸生!抬起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轿子?我家小姐降尊纡贵的到你这鬼地方来,你还敢拿腔作势?”“杏儿,不得无礼。”白香丝细细软软的喝住婢女,福了一福,歉然道:“香丝束下无方,得罪了先生,望先生万勿见怪。”华宗仁这才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但见绿鬓如云,蛾眉淡扫,星眸生辉,兰息微吐。更有那:瑶玉鼻,樱桃唇,瓜子脸,刀削肩,叠峰胸,柔柳腰,宫装轻笼,莲步摇摇,浑如掌上可舞,嫦娥再世。“漠北之地,荒蛮之土,竟也有小姐这等风雅女子!敢问小姐此来所为何事?”琴声和着话语,话语凝着琴声,汇成一曲行云流水的歌谣,不急不徐的在空气中弥散。白家千金玉脸微红,说道:“小女子虽生于北国,对江南的风情却是心向往之。今日冒昧造访,是想向先生讨教花卉的种植之法。”华宗仁笑道:“花草如人,若是在娇贵中浸得久了,便弱不禁风。江南水暖风和,或可无虞,在这苦寒之地要是也如常法一般浇水施肥,唯有促其夭折。”“那依先生之说,当如何处置?”白香丝秀目一亮,接着问道。华宗仁停了琴,慢悠悠的起身从庐中捧出一钵兰花,说道:“小姐慧质如兰,此花就送与了你。小姐请回吧。”白香丝有些失望,怨道:“先生竟是不肯教我?”华宗仁不再说话,闭目奏琴,物我两忘。白香丝无奈,唤杏儿抱了兰花,上轿去了。 

 兰花,花中君子,淡雅清逸,香而不俗。白香丝将它置于自己的闺房,唯恐遇寒受冻。尽管诸般照料,那花却并不领情。不出十日,先是花凋,再是叶萎,接着便是根烂,眼见是不活了。白家千金忧心如焚,日夜守望,苦无回春妙法,情急之下,捧了花钵,奔莫愁滩而去。 

高山流水,先秦名曲,伯牙所作;志存高远,意如流水,有君子之风。一曲奏罢,舒茎展叶,枯花重生,那兰花竟活了过来。白香丝瞠目结舌,华宗仁抚掌浅笑。“先生之术,神乎其技。先生究竟是人是仙?”“雕虫小技,何谈神术?小姐莫要疑神疑鬼。”“愿闻其详!香丝爱花,若先生今日不肯教我,我便长跪不起。”白香丝说罢,珠泪滚落,当真便要盈盈拜倒。执玉手,托柳腰,和缓的力道透躯而入,将她扶起。“小姐何须如此?我叙给你听便是。”白香丝霞飞双颊,华宗仁的手虽已离体,那煦日般的热力却是经久不散,在四肢百骸间蛇行鼠窜。好在面前恰有一个蒲团,白家千金顺势软倒,心如鹿撞。“君子之交淡如水,这花被小姐置于闺房,入温柔乡,染女儿气,日夜淫亵,消磨风骨,焉能不死?”华宗仁淡然说道,漆黑的眼珠凝进白香丝的瞳仁。白香丝遍体乏力,呓道:“那……那为何先生一曲奏罢,它便活了?”“伏羲造琴,是为清心律行,祛除魔障。我以君子之音荡其心,涤其灵,此花自活,何足为奇?既然小姐爱花,今日便再送你一株木槿,天寒路冻,小姐请回吧。”话音犹在,人已踅入庐中,半掩了湘妃竹门,空余瑟缩的朔风与黄河的咆哮。 

白家千金这回学乖,将木槿置于廊下,每日洒水施肥,松土除虫,悉心培育。不数日,花势渐繁,然则朝荣暮落,一到天晚,便颜色败尽,次日虽又重盛,却不如前。几天下来,又是形容枯槁,半死不生。白香丝翻出乐谱,终日在花前弄箫,统总换了上百首曲子,终归徒劳。白家千金心中半忧半喜,三顾茅庐去也。 

“木槿花,瞬息花。《诗经。郑风》有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又所谓:“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日出而生,日没而死,本是此花特性,小姐何须烦恼?”华宗仁平平静静的抚慰着白香丝忐忑的芳心,如沐春风,如饮甘醇。“那为何它一到我家便只死不生,郁郁而终?”她定了定神,问道。 

广陵散,稽康绝唱,生之恋,死之悲。曲终,花开。华宗仁按弦细语:“朝生暮死,变幻无常,然论变化之博,莫有过于天地;变化之切,莫有过于生死。小姐将它置于廊下,每日所见俱同,一成不变,其花焉有不谢之理?”白香丝委曲道:“这广陵散我也曾弄给它听过的,全然无效。先生一奏,立竿见影。这不是厚此薄彼么?”华宗仁哈哈大笑:“小姐一心只要花活,全没半点心思融进曲里,譬若小僧念经,有口无心,怎会收效?”白香丝嗔道:“香丝一片至诚,纵有愚笨之处,先生却也不该来奚落人家。此次先生是否又要匆匆的送我一盆花,赶人家回去呢?”华宗仁笑道:“我这花圃本小利薄,似这般今天一棵,明日一钵,我可吃消不起。华某非是顽石,小姐的心意,我又怎会不知?今日天色将晚,小姐若不嫌弃,就在寒舍用顿便饭再去,如何?”白家千金羞红过耳,垂首不语,那软绵绵的娇躯却是坐在蒲团上没有起来。 

玉兰片,腊梅饯,玫瑰酥,芙蓉汤,牡丹煲,桂花丸,珠兰茶,明菊酒……五彩缤纷,玲琅满目的云聚在酸枣木几上。白香丝娇笑道:“想不到先生还有一手烹饪绝活,只是将鲜花用来裹腹,未免有些残忍呢!”温酒入口,巧舌微动,华宗仁凭几俯前说道:“这花朵就如妙龄女子,最怕蹉跎青春,空负余恨。岁月无情,年华似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爱花之人与花又若情侣,君不见,男子割袍送佳人,女儿断发赠情郎?”温热的气息和着酒的醉,菊的香,一浪一浪的摩挲着白香丝的脸庞,她好热,在这寒冷河风的吹袭中,她觉得好热! 

花的甜,茶的香,酒的冽,还留在白香丝的口中;她白嫩的身躯却已被温泉拥入怀里。紫微庐后,别有洞天。地热之赐,潜流所赏,成一畦腾腾热泉。池畔百花环拥,头顶星朗月明,东边的黄河嘶鸣奔流,西边的阴山若隐若现,暖水浸体,白雾氤氲,好一处人间胜境!白香丝把头轻轻枕上华宗仁的胸口,声若蚊蚋的说:“华郎,你的音律之法虽妙,可惜只能让一花盛开,要是这池边百花齐放,那该多好。”细长的手指轻梳云鬓,华宗仁吻着她的鼻尖道:“这有何难?”说罢撑上池岸,端过琴来,十指如飞,奏出的竟是一曲金铁杀伐之音。将军令,生杀令,叱诧风云,指点河山,千城纳降,万众授首。繁花朵朵,锦簇丛丛,花山花海,纷至沓来。军威如嶽,军严似海,在这天地为之颤抖,河川为之呜咽的音符中,花儿们竞相绽放,开得娇艳,开得媚谄。花茎仿佛不堪花朵重负般的弯曲战栗,向华宗仁伏首膜拜。黄河,浊浪滔天;苍穹,暗云卷涌。此刻的莫愁滩,仿如修罗杀场,森罗绝域,唯独温泉边万紫千红,美得惊心,美得诡异…… 

乌发,纷飞;十指,疾动。悲,伤,愤,怒,华宗仁引亢高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若何!虞姬虞姬若奈何!”生死与荣辱,富贵与铁血,欢喜与悲忿,汇聚成潮,铺天盖地的汹涌而至,将白香丝吞没灭顶,打个粉碎。肢体离散,意识崩解,白香丝迷蒙的望着化为齑粉,在洪水中载沉载浮的身体,泪珠儿融进汪洋。“但愿它们能变作华郎衣袍上的一颗沙,一粒尘,生生世世,永不变更……能吗?应该能吧……”白香丝的心在呢喃自语,也许,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 

 “小姐——”“香丝——”“女儿——”一大群人在莫愁滩边撮唇呼喊,神情凄然。为首的一个老者浊泪纵横,捶胸顿足。整整十天,除了一幅在岩缝中找到的白香丝的人首花身怪异画像外,一无所获。嗓子哑了,脚掌破了,安慰他们的仅有恶浪的轰鸣,寒风的冻袭。希望,终于湮灭。没有谁知道,那株被人们反复践踏,埋入土中的白色野菊,正在忧伤的哭泣,悲恸的落泪……人踪去尽,空余荒凉。凄风,吹不黄它的叶;冷雨,打不落它的花。这花,这叶,孤立滩头,守望岁月,生生世世,永不变更……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边塞要地,西域咽喉。西出玉门,便是白龙荒漠,狂沙盘卷,白骨累累。过白龙,行五日,便到楼兰。华宗仁站在沙丘之上,眺黄沙万里,落日孤烟;听驼铃叮当,流沙鸣响。晴空一碧,了无纤云,衬得太阳有若海中珍珠,光华夺目,神圣绚丽。细软的金末在脚下欢唱,灼热的气流在毛孔间鼓荡,绿洲镶嵌,胡琴缥缈。华宗仁闭目仰倒,任滚烫的波涛漫上肌肤,吐露热力;任刚强的白芒穿透眼睑,幻为剔透的明橙亮红,洗涤眼目。一泓清潭,飘在沙海之上;几朵营帐,开在金洋之中。天蓝,眼更蓝;沙金,发更金。清澈的潭水中,摇曳的绿荫里,浮现着少女的青春。碧蓝的眼中倒映着碧蓝的天,明媚的眸里闪烁着七彩的阳;那金色的秀发仿佛最纯的黄金,把沾在上面的水珠也变为珍稀的瑰宝;那晶莹的肌体有如最净的玉,将炙人的毒焰也化作微爽的清凉。 

 华宗仁抱膝坐在潭边,少女浅笑潜入水中。破琼碎玉,金丝微拂,窈窕的躯体升出碧波,落落大方的来到他的眼前,全无羞涩,全无胆怯。“客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少女的话语如同歌谣,揉合着异域的风情。“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华宗仁低声细语,迷茫彷徨。暗红浆,轻泻流;琉璃碗,琥珀光。少女取过潭边的皮囊,玉碗,斟出一泫葡萄美酒;华宗仁舌尖轻勾,隆鼻深嗅,饮下一腔如火热情。少女笑颜更盛,说道:“原来客人是个流浪汉,这和我们倒是相似。”华宗仁抹去嘴角酒渍,奇道:“你们胡人世居在此,怎会和我相似?”少女拉过潭边衣物,从兜里捧出一把宝石,笑道:“我们族人居无定所,终年在塔克拉玛干中游荡,开采玉石玛瑙,再向楼兰城中的客商换取各式物品。你说,我们是不是相似?”华宗仁摇头苦笑,道:“你们至少还知道想要找的东西,我却连自己想要什么也都忘了。”少女眼中神采一黯,拉着华宗仁的手道:“真不明白你们汉人哪来这么多的烦恼?我们古提人幕天席地,一生在这大漠中漂泊,风餐露宿,照样快快乐乐。哎!我叫耶利亚,你叫什么名字?”“华宗仁。” 

日月易位,星汉灿烂,暗蓝的天幕垂降四野;篝火熊熊,欢声笑语,纯朴的古提族人载歌载舞。胡人好客,宾至如归。华宗仁盘膝而坐,呆呆的望着火光出神。那火光,包融了原始的活力,生命的激情。耶利亚婀娜的影子在渐凉的沙地上跌宕起伏,或明或暗,忽急忽徐,一重重,一浪浪,投在他的身上,印在他的脑中;耶利亚醉人的歌喉在澄净的空气中舒展,清脆嘹亮,婉转悠长,一丝丝,一缕缕,飘进他的耳里,留在他的心底。月过中天,万籁俱静,人们尽欢而散,沉入梦乡。绿洲潭畔,银月浮波,微澜的明镜上映着两条纤纤人影。笔,在修长的指间微颤;墨,在雪白的帛上蜿蜒,那篝火旁的少女被凝固成了美绝的永远。“送给你。”华宗仁将墨迹吹干,说道。“好漂亮的画!”笑容,在耶利亚脸上辉映出水晶般的光泽,比葡萄酒更甜,更醇的热吻,贴上华宗仁的嘴唇。“耶利亚,我们认识才不过半天而已。”良久,唇分,华宗仁把头别过一边,淡淡的说,语调冷得就像终年不化的积雪。耶利亚固执的扳回他的头颅,湛蓝的双眼无畏的迎上他那漆黑的眼珠,十分认真的说:“喜欢的人,即使只见过一面,也会终身不忘;不喜欢的人,就算一辈子在一起,也不能相爱。我们古提族的女子一年四季都在渺无人烟的沙漠中徜徉,族内又不许通婚,见到喜欢的男子当然就要抓住机会。”“你喜欢我?”那眼中的漆黑淡了些许。“我喜欢你!耶利亚敢爱敢恨,心中怎样想,舌头怎样讲,才不像你们汉人女子那样诸多麻烦。” 

 阳光,千万年的阳光仿佛都盛在那具玲珑的肉体里,从骨子深处,血脉里面,呼吸之中,挥发出来。坚冰,终告融解。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眼神,每一下细微的动作,都焕发着火焰的高温,燃烧着血液的精华。沙粒,柔顺的为他们铺下软和的细垫;圆月,慷慨的为他们点亮照明的灯火。清风徐来,树影婆娑,洒下明暗交错的斑点,扑朔迷离的为他们拉上蔽体的衾被…… 

“你留在我们族中,好吗?”少女带着企盼。华宗仁凝望夜空,默然无语。“我可以每晚讲故事给你听。”少女还不放弃。微笑,牵动华宗仁的嘴角,“讲一个来听听。”他说。少女闭上眼睛,睫毛颤动,像是在向神灵倾吐自己的愿望:“很久以前,塔克拉玛干并不是沙漠,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乐土。肥沃的土地上铺满了柔软的草毯,绿油油的草毯上遍开着芳香的鲜花;清澈的河流交错纵横,肥壮的牛羊成片成群;不论什么树木,一年四季都会结出甘甜的果实,不论哪块土壤,都能长出茂密的谷物。人们和天神在一起生活,不受蛇虫猛兽的伤害,不怕生老病死的困扰,日日歌唱,夜夜舞蹈,过着快活无比的时光。在众多的天神中,有一位最美的女神,她的名字叫蜜特亚,是天帝最小的女儿。她聪明机灵,心地善良,教会了人们酿酒,织布,绘画,雕刻,还创造了各种各样的游戏,让笑容始终挂在人类的脸上。有一天,一个外族的王子经过这片土地,深深的爱上了她。他骑着骏马,在辽阔的草原上追逐害羞的蜜特亚,七天过去,女神终于被王子的诚意打动,停下身来向他张开温暖的怀抱。花朵盛开,树木结果,欢乐的族人高声赞颂,就连威严的天帝也对他们露出微笑。一年以后,王子的父亲去世,他必须要回国继承王位。分别在即,女神心中难过,摆下酒宴为王子送行,通宵达旦,举杯痛饮。次日清晨,酒醉的蜜特亚忘记了向天帝解释王子的离去,当她醒来,才知道她的爱人已经被暴躁的父亲当作背逆,用炽热的雷电劈死。蜜特亚抱着王子冰冷的身躯不停哭泣,却唤不回他逝去的灵魂。她的悲哀令其他的天神也黯然神伤,纷纷离开;她的眼泪汇聚成河,变成了苦咸的罗布泊。年复一年,没有了天神居住的塔克拉玛干在蜜特亚没有止境的悲伤中渐渐荒凉,一片死寂,就连野兽也不愿住在这里,只留下毒蛇和蝎子。” 

 “好一个哀愁的故事……这是真的吗?”华宗仁眼里蒙上一层薄雾,轻声问道。“当然是真的!据说蜜特亚至今还穿着白色的丝裙,在塔克拉玛干里飘泊呢!”华宗仁点头道:“那么我明天就出发去寻找这位蜜特亚女神。”惊讶,蔓草般的缠上耶利亚天真的小脸,“你会死在这沙海里的!”语调里带着哭腔。“我本来就是一个不该活的人。”决绝,涌上华宗仁的舌尖。“不!我不要你去死!你美丽的图画可以给大家许多的欢乐,你强健的体魄可以养育许多的儿女,你为什么不开开心心的留下来呢?”滚烫的泪水漫上华宗仁的胸膛,在精壮的肌肉上描绘着奇妙的图样。手掌,抚上明亮的金发,一下,又一下。“耶利亚,谢谢你给了我希望,我又再次有了梦想。我一定会找到那位女神,止住她的悲伤,令塔克拉玛干重现往日的风光;让你和你的族人不再辛劳,不再奔忙。”轻飘飘的话,荡悠悠的语,隐着催眠的魔力。耶利亚蓝汪汪的眼睛象征性的挣扎了两下,缓缓阖上。宗仁轻轻将她的手臂从胸前挪开,暗自叹了口气,不声不响的去了。 

 白点,一个小小的白点在亿万黄沙的波涛中起伏,那是耶利亚所说的女神身影;冷笑,嘲讽的冷笑在华宗仁的脸上荡漾,那是铁石的残忍。笔走龙蛇,风怒沙狂,华宗仁悠然看着远处的白点在混浊的气流里剧烈颠簸,怡然自得。看了片刻,他一把扯碎手中纸张,掉头便走。纸屑飘落,风沙顿息。 

 白点,又是那个白点,隐约在暗蓝的天幕下;眉头,潇洒的眉头,无奈的在眉心处聚首。华宗仁漆黑的眼珠闪过一丝怒火,奋笔疾书。鬼声啾啾,魔影幢幢,孤冷的巨岩硕石扭曲蠕动,欲饮血,欲噬肉。华宗仁举目眺望,犹豫良久,提笔重重一挥,拂袖而去。墨汁点点,连成一条杂乱的轨迹,将纸上图案剖为两半。鬼音魔形,霎时消灭。 

 白点……还是那个白点,华宗仁驻足凝望,哭笑不得。前面便是一片石林,赭红的残躯被犀利的风尘啃蚀得奇形怪状,地上的白骨,支离散布,诉说着此处的凶险。华宗仁加快脚步,没入林中,转瞬不见。 

 太阳,拖着凄厉的血迹沉沦西方,宛若濒死的巨兽;脚步,沉重的在浮沙上戳着印章,昭示内心的缺漏。华宗仁回头望着沙天相连的那条细线,一动不动,英俊的脸上阴晴不定。那纯白的身影没有再次出现,有的只是落日的凄艳,夜风的缱绻。一种莫可名状的思绪,一点一滴的灌满空荡的心脏,把他无惧干渴,无惧骄阳的身躯也拉得坠向地面,就像是迎向慈母的胸怀,面对情人的绝恋。孤月,怯生生的攀到天头,偷眼下望;细沙,战兢兢的拥上膝盖,低声哀求。心,那颗天地间最坚硬的心再也盛不下从全身汹涌而来的血液,痉挛着想要蹦出胸腔,把自己的苦楚埋进沙里。华宗仁摇头甩去满头的汗珠,捂着胸口齁齁喘息了一阵,步履蹒跚的顺着原路折返而去。 

 天色将明,淡青的光辉浸染着东方的天际,给光怪陆离的石林投下光怪陆离的影。晨风,凉爽的晨风轻叹着撩动洁白的裙裾;白纱,无瑕的白纱忠实的守护着它的女神;手指,修长的手指颤抖着拈开低垂的头罩。金发,瀑布般的吞没华宗仁冰凉的手背;软躯,找到依靠般的倒入华宗仁的胸膛。漆黑的眼,浸出了晶莹的泪,晶莹的泪,吻上紫黑的脸。响尾蛇爬行的痕迹,弯弯扭扭的在地上构筑成死亡的图腾;蝎子蹑行的足印,斑斑点点的在土里叙述对生命的仇恨。“华宗仁……是你吗?”微弱的气息传送着微弱的声。“耶利亚……你为什么要这样?”悔恨的泪水和着悔恨的音。“我……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是……你走得好快,我追不上……”金色的旭日,倒映在碧蓝的眼里;暖和的色彩,描绘在雪白的裙上。“好黑……耶利亚从没见过这么黑的晚上……连星星和月亮也没有……我好冷……”“天就要亮了,温暖的阳光马上就会照在你的身上,我发誓!”笔墨纸张,摆在了地上;坚强自信,辉映在眼中。 

 一张,又一张,维妙维肖的画像凌乱的抛了一地,却挽不回既成的事实。牛头和马面静静的站在华宗仁身后,怜悯的看着他画了又扔,扔了又画。嘴唇,咬出了血;指间,磨起了泡,如痴如狂,永不停息。“画皮,生死有命。这是你的报应,没人可以改变。”牛头粗重的嗓音在疯狂的空气里回响,有如擂动的暮鼓:“没错,阴阳殊途。这是宇宙的律法,无人能够逃避。”马面低沉的话语在死寂的氛围中振荡,仿佛撞击的晨钟。笔,在指间凝住,华宗仁簌然惊醒。“再给我半柱香的时间。”他转头平静的说。 

 华宗仁又平又薄的匍匐在地,把背部的空白作为画皮的希望。绿油油的草毯,草毯上的鲜花,清澈的河流,肥壮的牛羊,四季结果的树木……一笔一划的在上面浮现,那是美好的憧憬——永恒的塔克拉玛干。画皮停了笔,小心的捧起华宗仁,把他覆在耶利亚的身上。一吻,隔着华宗仁的一吻;一吻,吐出生命气息的一吻。残损的肉体,寸寸碎裂;腐坏的血肉,分崩离析,融进画里,浸入纸中。那血,化为清清的流水;那肉,化为肥沃的土壤;那骨,化为隽秀的山脉;那对漆黑的眼珠,化为轮转的日月…… 

小溪旁,草甸上,美妙的少女注视着把头枕在自己腿上酣睡的少年,笑意盎然。一根草茎,在她手中灵巧的打着转,钻进少年的鼻孔。“啊嚏!”少年神情古怪的惊醒过来,茶褐色的眸子闪过不解的光芒。“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记不起自己的名字……”金黄的发丝,掩住他的视线;甜蜜的亲吻,印上他的双唇。“你是华宗仁,我是耶利亚,这里是我们永远的天堂。” 

沧海桑田,楼兰消亡。执著的探险者在沙漠中找寻梦中的宝藏。机缘巧合,有善良的青年误入奇妙的地方。他拿着得回的画轴开始向人们叙述那个离奇的幻境,可考证者们只见到沙海茫茫。不管怎样,流浪的艺人却将其诉诸纸张:“遥远的地方,有位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亚。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看了使你更年青。如果你得到她的拥抱,你就永远不会老。为了这个神奇的传说,我要努力去寻找……”歌声悱恻苍凉,千年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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