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读启功·

    启功,字元白,满族,1912年7月26日生于北京。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政协常委、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

    每次读启功先生,心中涌动的都是感动。

    一读启功先生,读到的是艺术。启功先生是一代书画大师。他的书法博师古人,典雅挺秀,美而不俗,在当代书坛独树一帜,成为彪炳书史的书界领袖。无论条幅、册页、屏联,都表现出优美的韵律和深远的意境。内紧外放的结体,遒劲俊雅的笔划,布局严谨的章法,体现出“启功体”书法的特有风格。他的绘画水平更高,只是被书名所掩而令人忽略。先生早年多作山水,70岁后常作兰、竹,构图平中寓奇,以书法之笔入画,明净无尘,清劲秀润,充满书卷气。

    启功先生的另一“绝活”是古典诗词创作和研究,近年有《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启功赘语》和专著《诗文声律论稿》等陆续问世。他的诗词,是在治学、授业、评画之余,就生活中遇到的人物、事件、器物、风景抒发随感而作,“是许多岁月中部分语言的记录,一些心声、友声的痕迹”。他的书法作品大多是书写自作的诗词,绘画作品均有诗词佳句题识。诗、书、画、印浑然一体。观其画,赏其书,吟其诗,品其印,使人神舒意畅,回味无穷,真是难得的艺术享受。

    二读启功先生,读到的是学问。启功先生是当代少有的通儒、国学大师,在诸多文化领域都卓有成就。以这样的身份从事书画创作,他的作品里自然流露出浓浓的书卷气。书法界评论他的书法作品:“不仅是书法之书,更是学者之书,诗人之书,它渊雅而具古韵,饶有书卷气息;它隽永而兼洒脱,使观者觉得余味无穷。因为这是从学问中来,从诗境中来的结果。”启功先生的画,同样是从学问修养中出来,高华冶逸,卓尔不群,包涵着治学修养和人生经历。

    不仅如此,启功先生的书画作品中还蕴含着很高的学术价值,因为其中有他毕生治学的精辟内容。比如《论书绝句一百首》,以诗歌形式对历代书法进行评析,学界认为它“既是一部书法史,又是一部书法研究史”。先生另有《论书札记》21则,每则短者仅二三十字,长者不足百字,却涉及结字、运笔、临帖、书体风格等关键问题,与《论书绝句》一起被学界誉为书论经典。同时它们又是美到极致的书法艺术精品。启功先生的书法思想即“启功书法学”,极富创新精神,已成为书界公认的权威书法理论,成为学者研究的一门学问。从启功先生的书画作品中我们还可以学到许多文史方面的渊博知识。

    三读启功先生,读到的是人品。人们常说“书如其人”,启功先生的书法,正如他人一样,端正、崇实、平易近人,而闪耀着机智和风趣。启功先生写过不少自勉勉人的好句,如“自重则威,知止有定”,“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使人欣赏到形式、内容的真善美,获得人格的修养。

    启功先生有他独具的人格魅力:谦和慈祥、淡泊名利、虚怀若谷、包容无际。启功先生曾经捐资设立奖学助学基金,学校建议以他的名字命名,他坚决不同意,坚持用先师陈垣(励耘)的名义。这一义举成为传诵一时的美谈。启功先生平时为人谦和,但在原则问题上却非常认真,绝不随声附和。十几年前,启功先生发现有人冒用他的名义,进行古书画鉴定,并在赝品上以其名义题字落款、混淆是非。对此,先生非常生气。他郑重委托我在报上发表声明:从今以后,启功不再在任何古书画上题字落款。

    启功先生曾经集古句成联:“能与诸贤齐品目,不将世故系情怀。”他的砚台上刻有这样的铭文:“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这对联、这铭文,都是先生极其喜爱并经常书写的,可谓夫子自道。其实这也是他的艺术、他的学问、他的人品。启功先生是一部大书,值得一辈子捧读。

·启功忆贤妻·

    启功的贤妻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妻同他共渡患难,历经五七年反右与“文化大革命”的煎熬,最后竟先他而去,给启功留下了无限的怀念。

    在启功的心底,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是他的妻子章宝琛。

    她长启功两岁,23岁与启功结婚,到启功63岁时的1975年去世,骨灰埋在启功妈妈和姑姑的墓旁。


    20世纪30年代初,启功21岁的时候,母亲向他提出一门亲事。启功家是旗人,按清代传统都得在旗人内部论亲。

    启功当时正忙于寻找职业,根本没有结婚成家的念头,忙对母亲说:“我现在事业还没个定向,为什么要这么早结婚呢?”母亲说:“你父亲死得早,妈守着你很苦啊,你早结了婚,身边有个人,我也就放心啦。”启功是个很孝顺的儿子,母命难违,启功考虑了一下便对母亲说:“行啊,人,只要妈看着满意就行啦!”

    1932年,启功20岁时,母亲和姑姑为他相中了一位叫章宝琛的姑娘。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启功家祭祖的日子——1932年3月5日,母亲和姑姑便叫章宝琛过来帮忙。母亲对启功说:“宝琛该来了,你到胡同口去接接她。”当时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启功来到胡同口,看见对面林阴小道上,一位女子撑着把花伞,迈着莲花碎步,正袅袅娜娜地向他这边走来。启功的心顿时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摩挲了一下,不由轻轻地吟起了戴望舒的《雨巷》,这位女子不就是《雨巷》中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吗?

    姑娘来到跟前,启功轻轻地问:“你是章宝琛?”她抬头看了启功一眼,羞涩地点点头柔声问:“你是谁?”“我是启功。你比我想象中可爱、漂亮得多。”两片红霞倏地飞上章宝琛的脸颊,使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1932年10月,启功和章宝琛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虽说是新婚燕尔,却实在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因为原来没什么恋爱过程,只见过个把次面。可是渐渐地启功发现,这位文化不高的妻子竟是一位难得的知己。

    章宝琛由于生母早亡,父亲续弦,后妈对她非常刻薄,从小就吃了不少苦,她是带着同她相依为命的弟弟一起嫁过来的。当启功了解她的身世以后,强烈的同情心逐渐化成了爱恋之情。

    章宝琛个子矮矮的,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样子端庄贤惠,爱穿一件蓝布衣衫,最可爱的是她从不发脾气,她勤劳、善良、贤惠,具有中国妇女传统的美德。启功有时发脾气,她却从不言一声,很厚道,什么都忍受。

    刚结婚,住在前马厂的鼓楼时,家里常有聚会,常来的有曹家琪、马焕然、熊琪,还有张中行。那时,启功的家一进门就是一个炕,地方很小,他们坐在炕上一侃就是半夜,启功的妻子站在炕前一言不发,一宿都侍候大家端壶倒水,从不插言。后来搬到黑芝麻胡同,再后来又搬到小乘巷,章宝琛弟弟的家住在四合院的两间南房。现在在启功家照顾启功的章景怀和郑喆就是她的侄子和侄媳妇。

    自从新媳妇进门之后,家里的一切大事小事都无须启功操心。早晨一睁眼她就默默地干活,把一切操持得井井有条,无论多么累,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母亲和姑姑上了年纪,又常闹病,不免时常发脾气,可是不管遇上多少委屈的事,她从来不顶一句嘴,有时实在委屈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掉泪。启功有时在外面碰上不顺心的事,回家来也常冲她发脾气,可是,每次都是一面官司,妻子总是不言语,想吵也吵不起来。有多少回启功看见妻子独自躲在小屋里啜泣,看来这是她抒发心中委屈的唯一法子了。

    1956年,启功母亲久病不起,弥留之际,拉着儿媳妇的手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你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母亲死后,启功悲伤中想起妻子日夜侍奉老人的辛劳,想到她深明大义,对自己体贴入微,照顾十分周到,对她十分感激。启功曾十分激动地对妻子说:“你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应该多受些苦才对得起你。”说着忍不住双膝跪下给妻子磕了一个头。

    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启功被划成“右派”分子。回家来,夫妻相对默默无言。妻子不解地问:“他们怎么会找到你当这个‘右派’呢?”

    启功说:“这个你不知道,我参加过土改,划什么分子都有比例数,这个‘右派’也是有比例的,既然有比例,就有倒霉的,我就是倒霉的。”妻子还是不解地问:“可你除了教书、写字、画画,又干什么来着?”

    启功想了一下说:“你想想,这不是明摆着,咱们是封建家庭,受的是层层的封建教育,连资产阶级思想都够不上,何况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呢?划我‘右派’也不屈,宰了我也当不了‘左派’啊!”只有一点启功想不通:“‘右派’就‘右派’吧,干吗还要加分子!”妻子见他那抱头痛苦的样子,就紧紧抱住丈夫,泣不成声:“那么苦的日子我们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能难倒我们?如果你有个好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劝启功说:“谁批你,骂你,你都不要怕,陈校长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她深知启功爱讲话,“烦恼皆因多开口”,就经常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他:“有些不该讲的话,你要往下咽,使劲咽着……”

    在困难的时候,愈加显出妻子的一颗金子般的心。当启功被莫名其妙地划为“右派”而心灰意冷的时候,妻子也学着陈垣校长的样子劝说他埋头写书,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没人给你出版,总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启功听了妻子这些朴素的话,心头荡起一股暖流,解开了心头的死结。

    当生活拮据的时候,妻子便把珍藏的首饰拿出去典卖,换得钱做点好吃的,留着启功回来吃。她知道启功经常需要添置新书,每月生活再紧,她也总要留出一部分钱给启功买书用。

    正当启功全力以赴在学术上进行冲刺时,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他再次被迫离开讲台,一切公开的读书、写作也被迫停止。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启功内心出奇地平静。他想,不让我公开读书写作,我就私下里治学。为了让启功能够专心在家撰写文章,章宝琛天天坐在门口给他望风。一见红卫兵,她立即咳嗽,启功马上把纸和笔藏起来。一次,造反派来抄家,什么也没查到,便问启功:“你家有‘封资修’的东西吗?”启功说:“‘资’没有,‘修’也没有,就是有‘封’。”几个好心的学生有意掩护地说:“好吧,那就给你封上吧!”在门上贴了一个封条:“启功家已查封”。这样,他和妻子就更安心了。

    “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抄家,细心的妻子偷偷地把启功宝贵的藏书、画和文稿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并打上捆,放在一个缸里,在后院的墙角下挖了一个洞,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土地的深处———神不知,鬼不觉,就连启功也没告诉。

    1975年,老伴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她临去的时候,才把藏书、画、文稿的地方告诉了启功。启功到后院挖啊、挖啊!挖出来打开一看,那些凝聚着多年心血的文稿,被用一层又一层的纸包裹着,连一张也没丢。

    老伴去世后,1979年,北师大党组织正式为启功平反,宣布“右派”系错划。为他加了一级工资,他让给了更加需要的人。问他有什么意见,启功喟然叹曰:“改与不改,对我都无所谓了。”那位同志愕然问:“为什么?”启功说:“当初知道我被划为‘右派’分子特别为我揪心的两个人,一个是我师陈垣,一个是我老伴,现在,这两个人都不在了……”说至此,不禁潸然泪下,老伴与他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除了吃苦受累,提心吊胆,没过一天好日子,今天,终于直起腰来了,她却永远离开了他……

    启功的老伴唯一的遗憾是他们没有孩子,她一直执著地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启功在辅仁大学教书的时候,经常和女学生去看展览。亲戚中一位老太太好意地问她知道不知道,没曾想她反而对那位老太太说:“不说他不会有问题,就是他有问题我也无怨言,我希望哪个女人能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也了了我的心愿!”她的善良已经到了超自我的程度。

    1975年,老伴临走的时候,除了告诉文稿的藏处外,还嘱咐启功说:“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再找个人照顾你!”

    启功听后说:“老朽如斯,哪会有人再跟我?”

    妻子说:“你如不信,可以,赌下输赢账!”

    启功说:“将来万一你输赌债怎么还?”

    妻子说:“自信必赢,且不需债还钱!”

    妻子死后,做媒人四面八方来,启功先生不同意,介绍人竟来查房,见是双人床,说,启功肯定有意。启功知道以后,干脆把双人床换成现在用的单人床。

    启功先生的好友张中行先生评价说:“像启功的好老伴,世上没有超过她的,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其实,这不是说启功自己赢了输赢账,而是永远不能忘怀的真情难抛,他在一首悼亡诗中写道:

先母晚多病,高楼难再登。

先妻值贫困,佳景未一经。

今友邀我游,婉谢力不胜。

风物每入眼,凄恻偷吞声。

    启功不止一次对朋友说:“我这一辈子有两个恩人,一个是陈垣老师,一个是我的老伴。但他们两个都是为我窝着一口气死去的。老伴在时,连现在看来极普通的要求,我都没能满足她,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她虽死而无怨,我却心里更加难受。我们是‘有难同当’了,却不能‘有福同享’。”

    “因此今天我的条件越好,心里就越不好受,特别是我今天得到的一切,已经觉得名不符实了,怎么能安心地享受这一切呢?况且我已无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又无儿无女,身内之物一件都没有,我要钱、要物、要名、要那么多身外之物还有什么用呢?我只有刻苦一点,心里才平衡一些。” 摘自《启功杂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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