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无法确证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表现的是汤溪九峰山,其后明清美术史上似乎也没有一件有影响力的表现汤溪九峰山的作品。而六百年后的1938年倒是出现了一幅《龙丘山图》,以纪实山水的方式表现汤溪九峰山,也算是与黄子久遥相呼应了。
余绍宋 龙丘山图 239×122.6cm 浙江博物馆藏
汤溪九峰山也称妇人岩、芙蓉山、龙丘山。妇人岩、芙蓉山者,皆由山形如美妇、荷花而得名。而龙丘山的得名则是来自于名士的加持。《旧唐书》卷四十四《志》二十《地理》三有言“太末县龙丘山有九石,特秀林表,色丹白,远望尽如莲花。龙丘苌隐居于此,因以为名。”太末就是现在的龙游县,西汉末年太末人龙丘苌(前76-24),隐居龙丘,耕读为生。龙丘苌好学博问,与同郡严子陵、钟离意等名士交好,人品学问有名于时。王莽篡权时,屡次征召,他坚辞不受,《后汉书》称其:“志不降辱”。后人钦佩龙丘苌之品行节操,名此山为龙丘。唐代改太末为龙丘,则县又以山而得名。直到五代钱镠才改龙丘为龙游。明成化七年(1471)朝廷将金华、兰溪、龙游、遂昌四县交接地划出设立汤溪县,本属龙游县的龙丘山于是划给了汤溪县。
正由于龙丘山从龙游划归汤溪的变故,龙游籍名人、《浙江通志》总纂余绍宋先生认为龙丘山是龙游祖山,应该重归龙游县才妥当。余绍宋非常敬仰龙丘先生,上个世纪20年代,由他主纂的《龙游县志》之“人物传”,就收录龙丘苌其人,并专门为之“赞曰”:“县之得名由于先生。明成化时,乃以先生隐处析汤溪,然今日之龙游,犹先生之乡里也。高风可溯,千岁匪遥,嗟我邦人,可以兴矣。”
余绍宋(1882-1949年),字越园,曾用樾园、粤采、觉庵、觉道人、映碧主人等别名,49岁后更号寒柯,浙江龙游人,生于浙江衢州。1910年毕业于日本东京法政大学。曾在段祺瑞时期任司法部政务次长。后绝意政坛,精研金石书画,撰辑书画理论著作,修订方志。为近代著名的法学家、史学家、方志学家、鉴赏收藏家、目录学家、金石学家。余绍宋尤其长于书画,与陈师曾、叶恭绰、黄宾虹、马一浮等往还密切,先后在北京、杭州发起成立宣南画社、东皋雅集,影响深远。传世著述有《书画书录题解》《画法要录》《画法要录二编》《中国画学源流概况》《寒柯堂诗》《续修四库全书艺术类提要》《龙游县志》《重修浙江省通志稿》等。
1937年,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淞沪战役爆发,12月25日杭州失守,定居杭州的余绍宋只得带领全家逃难家乡龙游。在此期间他游览家乡乌石山、九峰山、豸屏山等名胜,创作了《幽岩览胜图》(1937年,高173厘米、横95厘米)《龙丘山图》《豸屏纪游图》(1938年,高173.5厘米、横96厘米)。据余绍宋日记,1938年11月16日(农历廿五日),余绍宋应龙游县长之邀,专程赴龙丘山游览,归来作448言的《游龙丘山感赋》七言长诗一首,长诗序文痛惜:“山以汉龙丘苌先生隐居得名,……吾县本名龙丘,即以先生著,实为吾县唯一名胜。明成化时割隶汤溪,吾县立名遂失依据。戊寅九月往游,风景绝胜,具如史册所载,惟已无先生祠祀。先生隐处改为僧寮,俗僧寝处其中,间以土墙石床遂不得见。寺中石刻三贤神位虽存,仅有一像,不审为谁,其余则供所谓送子观音财神等像,于佛乘亦无依据者也。汤溪士绅竟无起而纠正之者,盖缘志乘皆据道藏以二徐为仙人,视此山为仙迹,而先生之名遂不彰。俗僧据之,杂揉二氏愚民牟利,遂至支离败坏若此。可为太息者也。”
同时,他还以九峰山为粉本创作了《龙丘山图》。该图高239厘米,宽122.6厘米,今藏浙江博物馆。此作格局宏大,笔墨深秀,是余绍宋艺术生涯的重要代表作。作品前景沟壑深邃,白云缭绕,山门迎客,山路蜿蜒,时隐时现,林木参差,一派秋色。画面主体是一座层叠的巨峰,高耸突兀,体势雄强,飞瀑直下,气势撼人。山石多红色沉积岩,因地下水丰富,故多横向裂痕。山脚凹处,佛寺一所,梵宇琳宫,楼阁参差。主峰右侧,一山并峙,山石崚嶒。双峰背后则以浓淡不一的水墨绘出数座峭立的山峰,环绕主峰,缥缈虚无,如同仙境,图右上方余绍宋以隶书题“龙丘山图”四字,点明主题,旁边行书跋“戊寅十月往游,既作诗纪其事,复写此以留永念,图中皴擦渲染得吴君南章之助不少,例得坿书。余绍宋。”钤“余绍宋印”白文、“越园”朱文、“寒柯堂”白文印各一方。从题跋可知,此图是余绍宋游览九峰山后不久所作,以真山真水为范本,深谷危岩,绿叶红树,飞瀑流泉,历历如在,而图中皴擦渲染出于龙游画家吴南章之手。
余绍宋自少年时起学书,于书法领域涉猎很广泛。他将章草流畅迅捷的书写方法,糅合到朴拙雄浑的魏碑书法和典雅端庄的唐碑书法之中,形成自己柔中有刚的书法风格。在山水画创作中,他也喜用中锋,以书入画,无论是山石或树木的勾勒都明显呈现出提按顿挫的书法笔意,勾勒线条刚劲有力,力可扛鼎,这使得他的山水作品往往显得厚重缜密,气象庄严。这一特点在《龙丘山图》一望而知。
余绍宋向来有着观察自然、师法自然的自觉,比如其1927年10月30日日记中就写道:“凌晨起(舟中)观(富春江)山色极有所会,朝曦与暮霭确有不同处,他日当别记出。画山色不宜远近同色,画远山不妨重叠。此皆得之实验者。”然而即便是纪实山水,《龙丘山图》也不是对九峰山简单写照,余绍宋自己对纪实山水就提出“不必与实景相似,而望之未尝不似者,意胜故者”可见他并非以画像山水为目的,而是要畅叙游览山水之会意。而此件作品更寄寓了对家乡痛失龙丘山的独特情感。
当时余绍宋留学日本时的同学与好友阮性存之子阮毅成任浙江省民政厅长,拜访父执余绍宋时曾多次观摩《龙丘山图》,欣赏有加。民政厅长的职责包括行政区划的变动,余绍宋于是多次建言阮毅成将龙丘山重新划归龙游,事成愿以《龙丘山图》为赠。有一次余绍宋还以行书将《游龙丘山感赋》长诗写成一册相赠,跋语直言:“毅成世长先生长民厅有年,周知地方情弊,亦深以兹山割属汤溪为非宜。思复其旧,而未敢绝也。因书此旧篇贻之,使知吾县人士,历数百年,于兹事犹有余憾,其或者有以慰吾侪喁喁之望乎?诗虽不佳,义有所尔。愿我贤明长官,哀而鉴之。”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当然,汤溪县从明代成化年间设县到当时已近500年,重新变动隶属,所涉及的问题多多,加上大战期间国难当头,千头万绪,余绍宋先生的愿望自然化为泡影。但无论如何,余绍宋的《龙丘山图》,也为汤溪九峰山增添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