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皮埃斯的禅意

安东尼·塔皮埃斯(1923—2012)出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一个加泰罗尼亚世家。西班牙前卫画家、雕塑家,也是艺术理论家和收藏家。具世界代表性的抽象艺术大师,20世纪欧洲先锋艺术的先驱。

 塔皮埃斯不一定知道“禅”为何物,但他的作品却有着与禅相一致的取向和境界。东西方虽在世界的两端,有时却能会通于一处。

塔皮埃斯 作品

 艺术发展到今天的样子,是一次次革命的结果——从象征到叙事,从写实到写意,从具象到抽象,直至关注和发掘材料自身之美感。塔皮埃斯是这个逻辑链条上的终结处,某种意义上,也是它的起点。塔皮埃斯,从具象到半抽象一直到抽象与材料,在一次次解构中蜕化出塔皮埃斯风格。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天才方可为。

 塔皮埃斯作品给我的第一感觉是:犹如禅宗,最切近自由本身。在塔皮埃斯的作品中非程式的直觉智慧超越了想象、知识、情感和理性,隐含着“偶然性的深沉点发”(李泽厚语)。材料是绘画的本质,在与那些看似平常的材料相遇时,思想意识便被充满,材料的意义借艺术家的鬼斧神工得以实现,并使我们在非常规的 “形色” 中窥见到“空”、“无”与“实”、“有”的辩证统一,材料成为一个可以把握的东西、一个可以经验的对象。它使得那些过去不可能的东西在想象中得以出场,并有可能成为主角。每件事好像是第一次被召唤出来似的,点石成金的瞬间妙境在塔氏作品中俯拾皆是。换言之,塔皮埃斯作品中隐藏着某种顿时的神秘的领悟和当下即得、四处皆有的境遇。不可否认,它是在对现实客观物象的超离中直抵精神核心的灵光一现,在无定式和不可确定中获取意义,昭显材料元素组合的美感,而其中的种种对比,又如同诗人运用词语与意象的跳跃、隐伏或显露,看似舍弃逻辑,实则以直觉代替推演,以顿悟代替深入刻画,以抒情性解构固有之结构。常常在无意识的突然释放中令观者见到象外之象、味外之味的种种妙境。作品中的点、线、面如同随时启悟人心的偈语,一触即发。这与禅讲求在大量日常生活的偶然中触及“道”之核心又何其一致。

 西方艺术从现代派以来的不断否定和确立中走到了当代,塔皮埃斯拿过传到他手中的接力棒。他采取的策略是:建构让物质材料显现物质自身,即物质即精神的世界。在这里,不再关注脱离了原有材料的精神呈现之方式,而是直接把物质本身作为关注的对象。由此,材料成功地进入了一种极致状态,这就意味着对于传统价值的否定。否定了原有价值之后,必须自己去解决艺术的困惑,在无执念的前提下获得生命澄明的可能。同时不难看到,他对于“画面”的敏感和精微把握,让我们深信它出自一位训练有素的方家之手——这一把握藏匿在他的后面,是渐修之后的顿悟,存在于灵光闪现的一刹那间。我们在充分肯定塔皮埃斯思想的伟大之处时,不应该忘记他的技术性,当然谈论塔皮埃斯的技术在很多人看来或许是舍本逐末,或者根本是错误的,但既然他让我们感知到思想的存在,就不可能离开技术的支撑,“艺术作品历来都是手艺人想象力和灵活性的产物”(弗朗加斯代尔《艺术与技术》)。塔皮埃斯的想象力超出了任何手艺人,而他的画面做工却毫不逊色,这超出的部分灵活地幻化为一位艺术大师的作为。

 塔氏作品在中国当代美术界有一个比较含混的称谓叫“综合材料”或“混合材料”,却并不叫做“抽象”之类的艺术,这固然没有错误,以材料命名或许比传统意义上的命名更准确也更能体现出作品的主旨特色。塔皮埃斯作品的材料组合与中国画的肌理并置是极其相通的,只是更加凸现了肌理间的关系,而大面积的“空白”,终于获得了“无画处皆成妙境”的效应。一道划痕,一滴墨色,都能获取视觉和心理的意义。禅所强调的那种具有神秘经验性质的心灵体验不正好契合塔氏作品的灵魂吗?抽象的无限性和材质的对比美就这样成功地抵达自由之地,真可运通八方,衍生万物。塔皮埃斯作品中有一种锋利和泼辣的品质,这同样是禅之特有品质,从不拖泥带水,从不缠绵悱恻,从不磨磨唧唧,在瞬间的点拨中见出禅一般的智慧和机巧。这世界里,完全是化腐朽为神奇,实物和色彩,疾缓之间,动静之间,凹凸之间,一切尽显韵致。

 在塔皮埃斯的世界里,充满了写意的随机和自由,也充满了自由中的克制和节俭。用中国画的惜墨如金不一定准确,但其画面确实有此品质,看似随意,实则极为讲究。多一笔少一笔都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画面中的所有元素都被赋予了意义,都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恣肆与凝重,飞扬与澄净,宏阔与紧促——各种矛盾集结于此,也和谐于此。塔皮埃斯善于将宏大与精微统一于一体。每一步他都能够精心地控制画面,起承转合,揖让衔接。他的微妙像博尔赫斯曾经说的一句话——水消失在水中。塔皮埃斯逼迫你在单纯或虚无中探察画面意义和精神世界。经营意识与自由精神就这样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

 甚至,我们能在塔皮埃斯不经意或随意得看不出意识的存在中获得感悟。处处有美,却非仅仅停留于美,而是通过智性的处理唤醒感受,将美放大和覆盖到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天然和人工竟能如此和谐相处?一张色板经过划痕的作用获取了美学意义,何其神气!让人满足于周围一切的存在,满足于发现,并使空虚变得有意义。他所提示的艺术路径与其说是一条路径,不如说是一种智慧和本质。

 通过日常生活揭示本质,是禅境之所能,塔皮埃斯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