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虚实,历代书论比拟甚丰,直如太一两仪无极, 四万八千门径,通明所之,皆一情字。此为发衷之情,非是 感恋。情情者,似若章草,情不情者,有如大草。其中回旋 婉曲,尽若水。然书草切勿有二,一为滥情,二为殇水。
观堂先生曾以“苦”解,释石头百卷。阐有知、生欲、 集苦,后为解脱,至此道亦灭矣;解曰“存于观他人之苦 痛”者为神明类,若宝玉;于“觉自己”则为美术类,如惜 春等(见王国维《红楼梦评论》)。
王学岭 行书 自作诗《艺韵北疆·应黄河明珠乌海书法艺术节作》 69cm×69 cm 2024年
或可拟为,神明之道在“相忘于江湖”,美术之道在 “觉今是而昨非”,皆扣一“醒”字。并前“醉”即来自人 间。自发蒙网罟名姓,至秦汉少年天真,魏晋浪漫,纯一而 事极。唐始有情、理之较量,宋元而清,一路纠结。草者, 生成于秦版晋札,坦腹书裙、参山访戴,写唐之歌引宋之 意,烂漫无遮,深蕴西方之酒神精神。米南宫有言:“草书 不入晋人格辙,徒成下品。”
王学岭 行书 鲁迅《赠画家》 69cm×69cm 2020年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草如书之禅,直指人心。 睦州陈师以虚空一点,破秀才二十四家之迷障(见《五灯会 元·睦州陈尊宿》);松雪道人因酒肆一“帘”,知溥师草 风竞秀法华(见李东阳《怀麓堂集》);《宣和书谱》载唐书画僧家,以“怀素比玉,巩光比珠,高闲比金,贯休比玻 璃,亚栖比水晶”;高闲“变动犹鬼神”,景云见者常“惊 骇”,梦龟“笔力道劲”,文楚“落笔轻清”。
王学岭 行书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59cm×59cm 2018年
更有东坡羡 佛印之不动,少游叹政师为纯美(见《石门文字禅》),魏 晋以后擅草爱草者,多与道释结缘。原因无它,路径一也。 佛舍凡夫爱恋欲,演慈悲世界情,抽形剥象,理喻众生。草 书揖别字体之端整,以侧写中和、以破画圆满,惊世骇俗, 戚戚在心非在纸。以无可解说之自然鸟迹、至正书、再至无 可追究之笔墨线形,同于禅门之观山为山、到不为山、再到 观山仍是山看水仍作水。
草书以形质可读为迷、不可识为 悟,以神韵可说为痴、不可言表为明;须有跳出跳入的精神,有知苦向苦的历练。余羡弘一大师含蓄洞达睿智,而以 朽人自喻;其书之枯槁即为可见之实,虚空里全是铿锵风 骨。草书功力,正在看不到处,恰为虚拟。似担当禅师道: “老衲笔尖无墨水,要从白处想鸿蒙”。此中玄空,延释家 之花叶,接魏晋之淡妙。若滥情不专,妙亦不传。
王学岭 行书 临王羲之《兰亭序》四条屏 138cm×34cm×4 2019年
余读草帖,惊其情之“神”。草之美,在“无一实笔” (董其昌《题米芾<阳关图诗>后》),在篇章外;草之度, 在“锋势备全”(米芾《海岳名言》),在掌势中;草之 气,在“运水搬柴”,在摇曳时。以字外知识,虚怀纳大 千,分因由缘起,识法身幻象,即可借以正情来跳脱狂诞涂 抹,隐隐若有神明之解语。如此书作,才不会令观者遽生苦 痛茫然,而是拊掌叹且和之。如此,事事皆相关心。
水者,阴柔物也,蕴坚强。草书性近水——包涵广、 动律强,形蛇肖藤,曲势生存。书法“曲”有笔线之曲、 字态之曲、篇行之曲。散之先生言其似“飞鸟入林,鸟绕 树杈”。 故书草当思笔下之线之丝含鸟动抑或树动之效,鸟动 树歇似有怪乱,鸟寂树摇顿生萧索,鸟树争搏则人昏惫,惟 求其动与不动之间。
又鸟飞之弧与杈枒之折,亦要在似与不 似间。又章草之点顿,大草之长线,要有相似,却须分明。 人谓墨不得法为狼藉污秽,笔不得法亦然。余爱草书简净 如八大山人:早习董,先事夸张后归稚拙,长线流转,绝无 梗节,以最简之线写甚繁之物,以凝练立性格。余思草书倘 如水之疾转溪涧,最是劲利;山色石影,皆让而恭,疏阔连 片,惟见其流,亦不得揣寻其所之所由;一派空濛不语,观 者莫敢高声。 宋元以来,画笔渐入书卷,墨不惟点漆儿睛者妙,而 以墨滓水晕、淡湿浓涨为五彩韵致。米南宫墨戏,浓淡氤 氲,善造云烟幻境;徐文长墨胶,气韵淋漓,泼就狂雨滂 沱;董香光墨禅,雾里仙踪,绕梁之意尤长。从者争相仿效,每每强作对比阶梯,或拖沓如雨逐岸边犬,或分明若墙 隔积水瓮,难寻“得当”二字。想古来大家水墨,皆重在 融。或水环山、风音飒爽,或云托月、霞光回旋,总以意境 当先。
“大雅平淡,关乎神明。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终莫 能近焉,谈何容易?”(董其昌《诒美堂集序》)“其胸次 必先有寂静高洁之观,而后以幽淡天真出之”(黄宾虹《画 谈》)。余观草书涨墨淡墨,非直关书作生死,惟作者之发 心、见识,可扼命致夭。精练勤习,使枯而能湿,静谧凝 重,淡而能劲,清简流畅。如此,墨将有山水色。山水,即 世界、即景致。若殇水折山,景将无存。 余学草书,但求味之“无”;无本来、无所为,无附 着、无抒发,无眷恋、无整理。徐文长书精神落处略着实, “独立书斋啸晚风”,亦在洲渚外,佶屈聱牙,弯折语句, 跳得太入。
董香光作则轻点凌波微步,吐气敛神,一花一叶 落无意、顾有情,如观世界于掌纹。米南宫颖黠如垂髫眸, 物易主亦不惑自纲他法,作字如无风之柳,“沉着痛快”。 张伯英善一笔续群马嘶,以物为师广行参访,铺墨如骤雨艳 阳,“群象自由”。此诚皆“稚中老、一中博”可循藉者, 诚虚实之理穿插于篇、卷轴之内鸢飞鱼跃者,亦诚反复经营 之果。“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而何能淡”(董其 昌《容台别集·画旨》)。结篇行气之隐,意坚如水润物, 势厚如海纳川。若此,孰事不在其中?
作《以虚实书》曰:
烹茶患白玄①,沽酒借痴癫。 才访金牛酪,更寻五石煎。 藤枯风宿鸦,墨结霭扶鸢。 何物真形影,情怀向大千。
注:①烹茶患白玄:苏轼《书茶墨相反》:“茶欲其白,常患其 黑,墨则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