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窄小而又有趣的视角。自这儿透视出去,会让我们得以窥见晚清时期两种社会思潮是如何激烈地在教育领域内碰撞,以及其时师生双方的写字水平或者说书法水准都各自达到了怎样的程度。

 我说的是一份清末陕西三原宏道书院学子用毛笔写的作文试卷,以及试卷上老师用毛笔写的批语。

 这份卷子封面上写着的“受业于伯循”,于伯循便是此后声名大噪的书坛巨子于右任。他的老师就是设在三原的陕西学政衙门派出督导教育的学使叶伯皋。据于右任在《我的青年时期》一文中所记,这“叶先生在当时的学使中,以学问渊博著称”。特别是叶先生阅过他在“冬寒无火,夜间呵冻所书,忽浓忽淡,形甚潦草”的文章后,竟给予“特别激赏,评语有‘西北奇才’之目,更嘉奖了许多话”,这对一度作文“只重说理,不尚辞藻”,因而常被“疑其抄袭明文”的年轻学子于伯循来说,无疑是莫大的鼓舞。于右任说:“我经叶先生的识拔,时誉渐起。”由此可见这位好老师在其成长道路上所起到的强力推手作用。

 这是怎样的一篇作文呢?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仅仅是一份内部资料中影印的试卷第一页。尽管这样,我们仍可以从中窥见其锋芒所向,特别是老师叶伯皋何以会批下措词有褒有贬、褒多于贬的批语。

 这页中缝印有“宏道大学堂”字样的试卷为竖式扁格稿,共八行。前四行似为老师命题,也就是给了一堆素材,要求学生“博考古今,推论其得失”。具体点说,这个题目要求以《周礼》中论述的节财,与英国议会否决给英皇室幼子增加俸金一事相联系,谈谈自己的看法。后四行便是作文主题了。于伯循如何立论论述,提出了什么样为时俗,首先是阅卷老师难以苟同的新潮观点,这短短四行字,远远不足以让我们得出结论。但老师们的批语,却让我们感到了该文的非同一般。

 批语用毛笔竖着写了先后共三组。第一组在右侧,共两行,小楷微行,其下钤有一条形印,印文不辨。第二组稍稍偏左一些,用毛笔行楷写出,字大小若右侧字的两倍,竖行一行半。紧接其下又有两行稍小点儿的20字批语,乃为第三组。其下方也钤有方形印章一枚,印文仍难辨认。从字体风格、印章形制大小推测,这三组批语似乎出自两位老师之手:右侧小字似为一位,大约是初评;左侧大字及稍大点儿的字为另一位,似为终评。

 三组批语,尽管出自两位评卷老师之手,但其评价不仅大体相同,而且放一块儿看,又似乎可以组成思路、感情一脉相承而又跌宕起伏的完整评述。先看第一组批语:“笔端奇气不可遏抑,而发为宏文,则又精理内含,超心跃冶。知不徒以抗怀历史,穷眺全洲见长。”这一评语,虽说稍显空泛了些,但对其文其情其理的评价却不可谓不高。

第二、三组评语则具体、尖锐得多了。劈头一句便是:“中《新民丛报》之毒深矣!”语气峻厉,让人一震。至于中《新民丛报》何种何样之“毒”,因无全卷作证,我们固难判定,但却知《新民丛报》是清末资产阶级改良派梁启超于1902年在日本横滨创办的一份报纸。该报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前后有所不同。早期即1902年2月至1903年2月这一阶段,它主要抨击清王朝的腐朽统治,揭露帝国主义的侵华罪行,介绍西方资产阶级新思想、新学说,言论颇为激越,对广大知识分子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影响很大,促使不少人自此走上革命道路。

但此后,该报却加强了立宪保皇、敌视革命的宣传,影响随之骤降。清廷学使叶伯皋批下的“中毒深矣”之说,应该说是指该报早期的宣传宗旨。身为清廷派出的一级官员,维护“正统”,可说是非常符合其身份的。应该看到,这一口气峻厉的批语,也同时反映出清末两种迥然对立的思潮的激烈交锋,尽管它仅仅是表现在一名普通的学子和一名普通的老师之间在一次普通考试卷面上的较量。

 但批归批,却丝毫也未影响这位清廷学使惜才爱才的情绪。但见他笔锋忽地一转,便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学生的褒赞了:“然笔情恣肆,故是可喜。”尽管如此,仍感意犹未尽,于是又有了其下第三组的批语:“作者奇才妙笔,可以自成一家,何苦沾沾拾人牙慧?”叶伯皋在极力称赞学生的才情的同时,还不忘为其指出努力方向,即勿受流行思潮影响,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然而,说易行难,想要在政治思想领域创立新说,又岂是依仗一己的“奇才妙笔”就可成就得了的!但一组有褒有贬的试卷批语,毕竟还是向我们生动地展现了那个面临大变革、大动荡的年代,两种思潮激烈碰撞时的一个小小的侧面。

 再来看看那时的老师与学生各自的毛笔字又都达到了怎样的水平。于伯循的试卷,用规整的正楷写出,其结体、笔法,虽嫌稚嫩,但其中散发着碑意。证之以右任先生成名后的楷体代表作,如1923年为中国民主革命先驱邹容写的《赠大将军邹君墓表》、1925年写的《白水仲详彭君墓志铭》等,我们都不难从中找到它们跟这份二十岁左右时写的试卷之间的某些微妙的联系。而清廷学使的三组批语,则显系两人所为。第一组楷中带行,字迹工整,但其格局拘谨,显示出它仍在“馆阁”的阴影笼罩下踟蹰。第二、三组则显然出自另一位先生之手,大约便是于右任特意提到的给他以“西北奇才”之称的恩师叶伯皋了。叶的书法水平较第一组批语的作者显然要高出一筹。其书浑厚中透出劲峭,碑味、帖味兼有。这恰恰反映出清代碑风无处不在的书坛现状。

 于伯循与其老师叶伯皋的卷面文字提供给今天的,正是上述诸多曾被历史尘封的信息。(附图右者为于伯循试卷第一页,左者为清廷学使对试卷的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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