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文摘》2020年第7期刊有舒芜《天荒地老忆青 峰-忆柴德赓》一文,文中写到许多著名学者:(四川白 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创办于20世纪40年代之初,“国文系 的情形,我当然更熟悉了,历届的系主任是胡小石教授、黄 淬伯教授、台静农教授……国文系当时的副教授有吴白匋、 宛敏灏、姚奠中、詹锳、张盛祥等”。余生也晚,不过还是 有幸认识了吴白匋先生,虽未能登堂入室做他正式的门生弟 子,但多次聆听他的教诲,捧读他的手札翰墨,心里有一种 不似弟子胜似弟子的自豪。

吴老助我“三十而立” 

1977年8月初,有新闻报道说南京大学召开“文革”后 的第一次科学报告会,吴白匋在会上发表了《早期隶书研 究》。我贸然写信给南大索要该文。8月12日,南大历史系回 信说:“你所要的《早期隶书研究》,是我系吴白匋老教授 的论文,在我校科学报告会上作了报告,只有草稿在吴老先 生手中,未曾印出。你如对此有兴趣,可直接写信去问吴老 先生。他已七十二岁,住南京香铺营红巷20号。” 随即,我写了一封信给吴老,以侥幸的心态寄了出去。 当收到吴老8月17日写的回信时,我真的喜出望外。 

吴老在信中说:

接到来信,很受感动。书法艺术是我国独有的,日本 朝鲜只是受我国影响后才有。因此,这份遗产必须有像您这 样的青年工人继承下来,并予以发扬。江苏各地现有不少工 农同志爱好书法,这是非常可喜的现象。我感到现代人学书 法的机会比过去任何时代都好,因为我们能够看到以前书家 所不能看到的文物资料,像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帛书,云梦 睡虎地秦墓出土的简册等,可以说都是王羲之不曾看到的。过去人只能仿写东汉碑,现在却可以学写秦和西汉隶书了。 不过,我那篇初稿是从文字学角度研究怎样由篆体演变为隶 体的,不是谈书法艺术(文字学研究字体结构,书法研究用 笔方法和风格,二者有联系,但不是一回事),对于学写字 的,关系不大。现在历史系正在打印中,印好后,寄您一本 供参考。

吴白匋 行书 105cm×32.5cm 1989年

最后,吴老写道:“我们老年人是非常乐意把自己的一 点点东西交给年青同志的,您对书法艺术,如有什么问题, 可以来信问我。” 不久,吴老寄来《从出土秦简帛书看秦汉早期隶书》打 印稿。兹后由《文物》1978年第2期发表,当时我订阅了《文 物》,又认真读了一遍,写得真好。 1978年12月初,我把《论内擫、外拓和方圆》一稿,寄 给吴老求教。此前,上海《书法研究》杂志的编辑看了后, 提出要补充内擫、外拓这两个书法专用术语的由来。我请教 了几位老先生,都无法解答。 

吴老12月26日写了回信:

接到您的来信,已有两个多星期之久。由于我校内外 工作多,空闲时间有限。对于您提出的问题,又非多翻资 料,细加研究不可。因此,我特请南大图书馆丁灏同志代翻 参考书籍,并作答复。现将他的信和您原稿寄上。如有什么 问题,可以直接和他通信商榷。由于我研究重点在文字学方 面,对于纯粹书法艺术问题,老实说,研究不深。我同意丁 同志对大作的看法,自己就不再提意见了。也请原谅。

根据丁灏的手札来信,我对文稿做了修改补充,1981年 由《书法研究》第六辑发表后,吴老来信鼓励道:“书法用 笔内擫外拓之分,争议很大。您的看法,我是完全同意的。 今日论书法的文章很多,实际上颇有假大空的毛病。”“您在业余时间里,能够尽量寻找、阅读,写出了这样的文章, 是很难得的。”同年,中华书局《文史知识》杂志发表了拙 稿《“度”、“渡”同义辨析》,一时有点儿“三十而立” 的感觉,其实已三十出头了。

如数家珍论书法 

按理说,我应该尽量不去麻烦他,费他精力了,但能 遇到吴老这样学识渊博的好老师,是十分难得的。于是,仍 不时寄上拙文,请他指点迷津。由此,吴老写下了十分精辟 的书论,是为留给世人的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愚生不敢私 藏,特公布如下:

1.于楷书起源的问题,应当分清文字学史上的隶书和书 法史上的隶书的区别:从文字学角度讲,篆书系象形字的系 统,隶书是改象形为符号(例如水是象形字,水和简体偏旁 氵是符号)。楷书在字体结构上是和隶书基本一致,但笔法 作势上和隶不同(例如隶有波磔而楷没有,隶用逆笔而楷正 书顺笔,隶无钩而楷有。水隶书,水楷书)。因此,从文字 学角度说,楷书称为“今隶”,但从书法讲,隶楷是两体。 过去讲书法的常混淆不清。 ⒉你说“楷书可能起源于秦朝”,从文字学角度看,可 以这样说,但说“程邈的隶书只能是正书”就不免有点武断 了。 3.南北朝分裂时期,北方比较保守,魏碑多用方笔隶 法。南方以二王为首,当时是推陈出新,用笔的变化非魏 碑所能到。隋代统一中国以后,南书战胜北碑,实际上是新 生事物优越的必然结果。这点,范文澜同志在《中国通史简 编》谈得很透彻。 4.最后一段很有独到的见解,我赞同您的看法。可是还 希望您把练习楷书作为写字的基本功,说得更明确些。

【案】吴老看了拙稿《楷书论》后,1983年7月8日写了 这四段议论。拙稿修改后参加在常熟召开的江苏省书协首届 书法学术讨论会。经此一“役”,为我撰写国家“八五”重 点图书《中国书法文化大观》(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1月出 版)中的“中国书法书体的演变”一章,打下了基础。 “隶无钩而楷有”,吴老加有重点号。裘锡圭《文字 学概要》(1988年出版)也特别强调这一点。这段议论,把 文字学、书法学在字体(书体)研究上的联系与区别,讲得 十分精到,为我编撰《大学书法隶书临摹教程》(1999年出 版)打下了立论基石,在该书“隶书书体论”一章中,特设 “隶书在文字学和书法学中的地位”一节。

我认为书法之类,实由于符合辩证法、“矛盾统一” 律,首先运用毛笔(无论羊毫、紫毫、狼毫,本质皆软) 而要求写得刚劲有力(或铁划银钩,或绵里裹铁),这就是 矛盾统一。毛主席最初学欧学颜,都属遒劲凝重一类,而晚 年学怀素狂草,却是奔放流畅一类,这也是矛盾统一。由此 而推看历代名家墨妙,可以说,没有不是矛盾统一的。由规 矩入手而终于破除陈规,所谓“有法无法”“似与不似之 间”,这都是由于掌握辩证法。不知您以为如何?张廉卿书 实属于有意融合碑帖而未能达到化境者,因此不免有做作 气,只可乍观,不尽耐看。康南海推崇他,未免过分。您的看法是对的。何子贞评包慎伯云:“高睨大谈”(见《张黑 女志》跋),实际上是讥讽包自命不凡而会吹牛,康圣人也 与包同病。因此,今天对《艺舟双楫》与《广艺舟双楫》不 可不读,却也不可尽信。我的看法也有点妄。只可向您提供 参考,请不必宣扬。

【案】河北举办张裕钊书法研讨会,我写了《奇特的二 律背反—张裕钊书法及其评价刍议》一文参会。吴老看了, 于1989年12月9日写了上述议论。

……很惭愧,我没有把字写好,几十年来,只能写小 楷,不能悬腕,一寸见方以上,就写不好了。朋友们说我没 有气魄,我是接受的。不过,我在青年时,曾经听过很好的 师友论书,知道一些源流演变和方法技巧。凡是来问的,我 都尽可能提供参考,信不信由他。对于你,我的态度当然一 样。写字,最初要根据自己的性之所近,选择一种碑或帖临 摹,练习基本功。最好是先学隶楷,规规矩矩,一笔不苟地 学,因为先有规矩,再放开来,就不会杂乱无章,粗犷不耐 看的。这一点,技工同志,应当容易理解。现代知青不少是 先学草书的,先放后收,成功要难一些,但并不是不可以。 学草也要先学它的规矩,不能画符。照来信看,你已临过不 少种碑,可以说,每一种都是好练功的。问题在于:你现在 还没有找出一种来,集中全力来学它。为你设想,尽快去找 过去学过,或还没有学的,从里面确定一种拜做师傅。郑文 公碑是公认为北碑中最好的,当然是可以尽你全力去学的。 可是我没有写过,不能乱讲它的笔法。写字的方法是辩证 的,有正、反、合三个阶段:正,是首先临摹得像,树立一 个中心,围绕着它吸收和它相近的。反,是掌握第一步后, 再来怀疑它,和它闹革命。找一种或几种和它相反的进行吸 收,但革命要有根据,不是乱闯。合,是通过否定的否定和 矛盾统一,成为自己的面貌。清代写隶书最好的之一是何子 贞,他临张迁碑多到二百几十遍,起先不像,后来很像,最 后又不像,成为何子贞,就是这个道理。郑板桥的字很怪, 他中过进士,当然最早是写正楷,而且必然是庸俗的“馆阁 体”,后来他变了,行草学黄山谷,再变学当时流行的隶 体,郑谷口(名簠)的笔法,黄和郑是相反的,经过他下功 夫,把它们融合为一体,用黄的行气,运郑的笔法,结果成 为他的“乱石铺街”体。现在有人爱好板桥,由于不知道他 的来源,就只能学他表面,结果很不成样。板桥实际上是规 格严密的,怪只在表面。能够做到正,就很不容易。很多有 名的书家只是做到这一点。反和合是进一步功夫,量力而 为,不能勉强。你学郑文公,可以兼学其他相近的北碑。稍 后,可以学同时的南碑,像贝义渊的萧澹碑等,进行小规模 的“反”。《艺舟双楫》和《广艺舟双楫》都是必读之书, 但对它们也要批判地看,不能尽信。要知道它们的时代背景 和风气。从清初到乾隆,写字没有不学董其昌的柔媚的。董 是恶霸地主,就字论字,却是明代学帖最好的。但是,经过 清代皇帝的提倡,人人学他,结果就熟烂到不能再学了。包 世臣出来提倡北碑(这是唐以后没有人学的),推崇当时的 邓石如(这个刻石工人完全不受董的影响),都是有革新的 精神的。康有为再加以发挥,造成近百年学碑的新风气,扩 大了书学的方面,这是他们好的一面。但是,他们评论各家并不全对。尤其 是他们本家字更 不能学,都是空 论超过实践的。 包提倡用长锋羊 毫,并全部泡 开,这是为了追 求“酣畅淋漓” 的。但是,所有 “北碑南帖”都 是用硬笔,至多 泡开一半(这很 重要,写大字不 能不用羊毫,但 只能发一半锋) 写的,如果用包 法,就要事倍功 半了。我们赞成 革新,反对偷工 减料,但不必要 的浪费精力,也 是应该反对的。 我的好友林散之 用包法写草书, 非常瘦劲,我很 敬佩,但他是花 了几十年功夫, 苦练出来的。初 学不必要这样。 你如用软笔写北 碑有困难,希望 改一改。

【案】这篇近 1500字的书论, 吴老用精丽的小 楷写成,十分难得,不仅对我的书法学习和研究有直接的指导意义,而且对 所有的书法爱好者都具有指导意义。当时我在企业工作,所 以有“技工同志”云云。

金石书风一脉相承 

吴老是著名学者、剧作家和诗词作家。他的代表作扬 剧《百岁挂帅》晋京演出时,曾受到周总理的赞扬,我看 过该剧拍摄的戏剧影片,那时还在念小学。他在信上对我 说:“‘文革’期间,曾发誓不再搞戏剧,现在又搞了。” 但是,吴老业师胡小石是以书法家盛名于世的,胡小石的业 师即是晚清著名书法家李瑞清。于是,我一反常态向吴老索 书。

吴白匋 行书 29.5cm×79.5cm 1989年

1986年2月4日,吴老来信说:“我本不擅长书法,并未 加入江苏省书法印章研究会。腕力不够,过去只能写小楷,近年倚老卖老,从1981年(壬戌)起,才开始写点行书,勉 强应付,自觉力不从心,不是知己朋友,我是不敢写的。您 过去和我通信,我很受感动,认为像你这样好学深思的人, 目前是不多的。

既然要我写,当然很愿意送一条给你。写 的是从前做的诗,诗不错,书却不称。兹特寄上,即祈检 收。”横幅一纸,七绝一首,写鼋头渚长春桥樱花盛开之 景。吴老自诩“诗不错”,酷如齐白石、林散之自诩“诗第 一”一般。起首盖“壬戌后作”朱文章。 

1989年12月9日,吴老寄来第二幅墨宝,并附信说: “我因为嗜好太多,学书不专,很想师法鲁公精神,于楷书 中夹草,功夫不够,未能矛盾统一,因此从不敢说会写字。 来信要我写一条,勉强应命,特此寄呈,即乞哂正。”竖条 一幅,七绝一首。 两首自作诗,朗朗上口,明白晓畅,没有故作艰涩高蹈 之句,一如吴老的为人,平易可亲。在吴老府上,我曾就李 瑞清、胡小石一脉金石书风,发过一通议论,认为:李瑞清 用涩逆笔法表现碑版特色,固然自有个性,但那种抖擞的笔 痕不免有造作之嫌,显得不自然,让人有不舒服之感;胡小 石把抖擞之迹几乎悉数去尽,在涩逆笔法的基础上,以果敢 狠辣的运笔,表现碑版金石气,转折斩钉截铁,擒纵自如, 以苍劲老辣彰显金石书风,似乎超越了业师李瑞清。 吴老点头认可我的议论,说:“清道人是有追求的,刻 意追求就难免有点生硬。

小石先生精力充沛,志在治学,书 法仅是他的消遣之娱,所以无所牵挂。” 由此来看吴老的书法,显然是师承了胡小石的金石书 风,虽然苍劲老辣不如小石先生,但在委婉圆转之间隐隐地 有着一缕书卷气。 吴老府上,我去过好几次。他从香铺营红巷迁居鼓楼 大钟新村时,随即写信告诉了我。第一次去,带了一篓油面 筋。吴老夫人笑着说:“你是无锡人,老先生不会生气,下 次可不要再带东西了。”又说:“老先生就是喜欢你们老三 届。招收研究生,即使考分比应届生低一些,他也要录取老 三届的。” 最后一次去吴老府上,不,应该说是最后第二次。

吴老正在指导一个小女孩用小楷抄录他的诗词集。最后一次,大 概在1992年的深秋,未能见到吴老。一位中年男子接待我, 可能是吴老的儿子,也可能是女婿,已不记得了。他说,吴 老已去世。我顿时愕然,不知所措。他又问,你是谁?我简 要说了与吴老交往的始末。他叹了一口气,说:不好意思, 在吴老的通讯录里没有你的……随后给了我两份材料,一份 是1992年8月26日吴白匋教授治丧委员会的“讣告”,一份是 9月2日追悼会上的“悼词”。并说:人民日报发了消息。 吴老于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在无锡有过一段工 作经历,曾任苏南文化教育学院文史部副主任、教授,兼任 无锡国专和江南大学教授。这是看了“悼词”,翻了有关资 料,我才知道的。于此,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吴老在 人生的最后十余年间,对我这个无锡年轻人青睐有加,或许 是无锡的峥嵘岁月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人生经历…… 如今,与吴老的交往,是我难以忘却的人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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