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屠峰别这样写字。太霸道。 

屠峰说了一句我不便复述的脏话,然后继续不屑地低下了头,写他的字,他写字的姿势就像是在跟谁斗殴。 

我说你的字往好听了说是带着霸气,客观地说是充满了痞子气。 

屠峰用嘲讽门外汉的眼神看我。 

我确实不懂书法,虽然这让很多人都很吃惊,但我确实是不懂书法的。但我又确实能从屠峰的字里看出一股痞子气,而且觉得它确实很氤氲。 

屠峰继续跟他意念里的对手过不去。继续斗殴。 

他屠峰之所以这么“痞”是因为他的字在市里叫得响。他的字在市里叫得响,很有一点小人得志或穷匪发迹的味道。 

市里有一个暴富得一塌糊涂的真正的痞子。在他鸟公司的一次庆典上,屠峰旁若无人地走到他面前,说我送你几个字吧。 

所有的人都以为屠峰是吃多了那些他从未见过的食物或是喝多了那些掺和得乱七八糟的酒。 

然而屠峰面前正红光满面的那厮那天的脾气和智商却很不同于往。 

“那就写幅鹏程万里吧。”那厮心不在焉地剔着牙。 

“我只写我擅长的字。”屠峰说完就变戏法似地摆出了文房四宝。 

他写的四个字是“独霸天下”,那是怎么看怎么都痞子气十足的十个字。 

那厮看了字却很是兴奋,当即签了张八万元的支票给屠峰,四周一片啧啧。 

屠峰的一个字与两万元人民币等价,这件事成了全市上下所有人所有时间地点的谈资。几阵沸沸扬扬之后屠峰的字便开始在市里叫得响了。 

我和屠峰算是有点交情,不过这年头的事谁也说不清楚,有时候干了一仗也算是有了交情。我因为和屠峰有点交情便在面对我爷爷的时候总有点惴惴。虽然我明白屠峰是屠峰,他的字是他的字,两万元是两万元,这些都与我面对我爷爷时的感觉无关,但我还是很惴惴。 

 爷爷却依然那么波澜不惊,一如他那手儒雅的字。 

 爷爷在市书协执政已十七年了。十七年来修成的性情让他总是波澜不惊。这也是他能容忍亲孙子不懂书法的原因。 

 然而他越是波澜不惊,我就越觉得惴惴。因为我知道屠峰在这个时候瞎折腾是有图谋的。 

 因为市书协主席换届的日子已经近在眉睫,在过去的十七年里,爷爷在那个位置坐得稳若泰山,换届选举不过是爷爷的过场而已。然而爷爷的那手儒雅的字,毕竟从来都没有卖过的,而屠峰很随意就已达到一字两万金的境界了。虽然我很清楚这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必然联系,但有些观念,已经不再是从前。 

 换届前夕,市里开始有人说爷爷的字一文不名,说他的字里充满了迂腐书生的死板和酸臭,说书法的飞速进步已经把他的字甩回了原始部落,说他的字代表了他的观念,经不起崭新时代里崭新思想的冲击,说他的字从来都没有转变成利益,说在这个利益代表了实力的年代他的字这么一文不名究竟写得怎样就不言而喻了。这些舆论无疑是屠峰的去了势的卫道士。 

 他们后来竟然由说爷爷的字一文不名发展到说爷爷的人一文不名。我头一次在爷爷面前气昏了头,说了一句有辱屠峰的母亲的脏话。 

 爷爷波澜不惊地制止我,说痞子才说脏话。 

 我说痞子不光说脏话,还他妈写痞子书法。 

 我听说屠峰在他上任那天宴请了市里许多有头有脸的痞子政界的痞子商界的痞子书法界的痞子。那个暴富得一踢糊涂的痞子也去了,在那天的宴席上他甚至比痞子还风光得意。 

 我小心翼翼地问爷爷还写不写了。 

 爷爷说当然要写。书法是艺术永远都不会被市俗干扰的。 

 但我后来一直没见他再动过笔。 

 他最后的一幅字被我虔诚地挂进了卧房。他写的是狄更斯的一段话: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糟的时代; 

 这是理性的时代,这是疑迷的时代; 

 这是信仰的时代,这是迷茫的时代;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人们面前拥有一切,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由此升入天堂,人们由此坠入地狱。 

 这亘于整面墙上的中西合璧的艺术我每天都要看上一阵子,我总觉得这本该是狂狷的少年独有的怀才不遇的牢骚。然而爷爷的手书却依然那么儒雅和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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