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表现形式和手法而言,秦汉求雄浑朴拙自不必说,唐宋求工整谨严:山水画求沉雄奇伟,画风求实,构图多以满实为主,笔墨注重骨力,讲求笔笔有交代;人物画丰腴华贵,画风求真,笔墨劲健醇厚;花卉、翎毛、走兽造型生动,求灵求活,笔墨精致讲究。文人画兴起以后,一改其前画种之面貌,以直抒胸臆为主,寄物诵情,不求形似,但求神意。
例如苏东坡画竹,一笔冲天。画面求精求简,惜墨如金,造型奇异,画风泼辣疏朗、放逸随意。文人画的表现风格虽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因人而异,但基本上还是文人画风范的继续。经过元、明两代的发展,文人画成为潮流,渐次取画坛主流而代之。
近现代以来的中国画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吸收了西洋素描的有益成分和民间绘画的朴拙成分,以现实生活题材为主,使清以来衰落的中国画面貌有所改观。而人们的审美趣味和欣赏心理习惯也发生了同步的转换:由不适应到适应,由适应变为恒定;恒定一再被打破,重由不适应到适应……如此周而复始,人们的审美趣味便由低层次向高层次提升。
绘画创造了形式和审美意识,却又受到形式和审美意识的限制,“戴着镣铐跳舞”,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如果要说艺术生于限制、死于自由的话,那么,从古到今,正是这种限制和反限制的抗衡,才使中国画得以生生不息地向辉煌的高峰迈进。
中国画的观念精神主宰着表现形式、笔墨技法,表现形式和笔墨技法又对材料工具进行了选择。反过来,材料工具的恒常性又制约了表现形式和笔墨技法。表现形式和笔墨技法又对题材内容、观念精神有所限制。中国画内部各个环节不可分的网络联系,使得它与中国的古典诗歌、词曲和传统京剧、昆剧等艺术种类一样对生成条件的挑剔极为苛刻,难以接受改革。中国画传统体系的严密性、完整性,同时造成了其顽强的自我独立、自我封闭和排它性。中国画正是在一个自我独立的天地里,不断进行调节,才取得辉煌的成果。
虽然从一定意义上说,离开了这自我独立的封闭性,使它和其他体系接近或者等同起来,不可能削弱它自身的价值和存在的必然性,但是从另一个意义上说,任何体系的新陈代谢、发展衍变,仅仅依靠内力的自我调节是远远不够的。它的生命进程可能受到自身惰性的阻碍而减缓运动的量速,以致出现停滞、倒退甚至衰亡的现象。这样的历史教训已不在少数。我们应当开明地、主动地接受外来文明或其他文化体系的冲击、刺激、挑战,敢于暴露自身弱点,吸取他人长处,弥补自身缺陷。这种成功的例子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不少见的。
任何一个旧有体系要想超越时代,在现代文明的冲击面前仍显示出蓬勃的生命力,在世界现代文化历史中占有一席地位,保持常青,全看它如何把握对立矛盾的统一。对于现代文明,不管不同种族从何种角度对它做出解释,它都将是一股涵盖全球的潮流。
中国的传统文化具有多大的变适性,传统的中国绘画具有多大的改造空间,传统绘画中还有多少因素仍然具有它的现代意义,还有多少潜力可供发掘,中国的现代文化、现代绘画将是什么面目……这些都使中国的文化人和艺术家在传统文化体系的继承和现代文化体系的建构中产生了困惑。诚然,已经有无数预言家为我们描绘了灿烂的前景,指出了许多条“光明之路”。许多艺术家锲而不舍地苦苦求索,但是,困惑没有消除。理论的困惑和实践的困惑引起了人们的忧虑、迷失、彷徨,从而激发了人们对自身文化传统实质的重新思考,并要求做出新的阐释。
传统绘画与现代绘画的契合点在哪里?我们在哪里建起一架连接两者的桥梁?这是需要经过深入、细致的研究和大量实践才有可能回答出来的。简单地把原有的绘画稍加调整便移植到新的绘画体系中来,显然是难以行通的。以往的实践证明,传统绘画和现代绘画之间存在着审美价值观念的差距。
传统绘画风度优雅,却步履蹒跚;高古精当,却难荷重负。不经过一场相当程度的改造,传统绘画是难以适应现代节奏的。仅仅在封闭的体系内部进行某一个或某几个环节的调整,而不注重从观念精神内核做起,那么这场改革就等于改良。难以设想一种对追求宏大理想缺乏热情的封闭性文化会让一个民族从物质到精神上进入现代化,也难以设想一个民族仅仅依靠内在超越式的反躬自省、悟性体验就能探寻到人类社会、自然的全部奥秘。
传统绘画在今天的发展不会也不能限制其他姊妹艺术形式的发展,更不能阻碍新的画种的出现。今天,许多有眼力的艺术家从汉唐工笔画、壁画和原始绘画以及西方绘画的精神中找到了它们的现代价值。这种貌似“回归”、“洋化”的开掘,正给中国画带来了新意和生机。
这无疑具有选择的含义。既然先人创造了绘画的绢本、帛本、宣纸本,发明了毛笔,还采用天然颜料和墨,那么后人未尝就不能开创布本、麻本和其他纸本及各种各样的化学合成本,使用广义的毛笔和各式颜料、涂料、化学颜料;既然先人创造了一整套完美的绘画形式和方法,后人未尝就不能在“顺其道而行之”的同时,再“广其道而行之”,进而“反其道而行之”。
网开一面,网外自是另一番天地。这显然是一种有多种可能性的选择。这里既不是传统的简单继承,也不可能是全盘洋化,而是将传统中合理的内核提纯出来,注入现代东方人文化观念的血清,以建构中国的现代绘画。选择不是目的。选择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起步。选择将提供多样可能。选择的目的在于建构新的中国画体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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