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北宋时期,作为中国艺术经典形式的青绿山水画受到了儒家思想“格物致知”“中和”“穷理”等观念的 影响,承载了深厚的艺术精神与哲学思想。本文通过分析青绿山水画的典范之作《千里江山图》的绘画技法、艺术精 神及社会意义,探讨艺术创作对画家个人志向的表达,阐述作品中所蕴含的深厚的文化内涵。
关键词:《千里江山图》;青绿山水;艺术精神;社会伦理
中国文人画在12世纪迎来了发展高 峰期,当时反映社会现实和自然山水的艺 术作品大量涌现,青绿山水画也在这一时 期逐渐走向成熟,成为表现自然之美与社 会理想的经典形式。北宋王希孟创作的 《千里江山图》(图1)长卷便是其中的 典范之作。该作品为绢本设色,纵51.5厘 米、横1191.5厘米。整幅画卷气势恢宏又 不失精巧,体现了画家大胆创新的艺术风 格。《千里江山图》展现了画家高超的艺 术技巧和深厚的艺术底蕴,彰显了“以小 见大、自然天成”的审美趣味,诠释了青 绿山水的艺术精神,更承载了深厚的文化 内涵和社会意义。
一、《千里江山图》的绘画之法
中国山水画经历了从写实到传神、 从描绘自然到塑造艺术山水的演变过 程。北宋《千里江山图》作为青绿山水画的代表作品,在绘画技法上独具特色。 《千里江山图》在构图上采用了散 点透视法,巧妙运用平远、深远、高远三 种构图法,借助传统笔墨勾勒出巍峨连绵 的山脉、清澈幽深的湖水、富丽堂皇的楼 阁及错落有致的亭台,将千里之景纳入有 限的画面,成功地把现实景物转化为“见 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 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1] 的理想世界,将北宋山水的雄伟壮阔与细 腻精致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意境的营造 不仅体现了画家对自然景观的深刻理解, 也反映了北宋时期人们对山水的审美追求 和精神寄托。画中的山峰超越了时空限 制,山水形象“随类赋彩”,宛如游廊般 处处皆景,体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图1 北宋 王希孟 千里江山图(局部)
《千里江山图》是先以浅墨线条勾 勒轮廓,再用青绿色分层晕染,使得画面 层次清晰、色彩丰富。(图2)前景湖水波纹以细线勾勒,湖面上大船、小船、渔 船和商船形态各异;中景山坡水岸、树木 亭屋掩映在松树枝叶之下,时隐时现,展 现出墨线笔锋刚柔相济的力量及布景的 虚实关系。画幅右侧描绘了一片茂密丛 林,树木形态多样:有的枝条小巧纤细却 充满生机活力;有的树叶繁茂,树干挺拔 并向四周伸展,呈现出可游可居的山水 盛景。树木连接着道路和水面的小桥, 岸边芦苇丛生,山石层叠,延伸出连绵的 重山,将观者的视线从湖水微波引入画面 前景。画面中部有一座形似吴江利往桥的 曲形木桥,湖面宛如星河。画家用平远手 法描绘桥中心的亭桥,桥上建有重檐四角 攒尖亭,左右、前后连接着歇山式建筑 亭,亭顶和亭柱用墨色晕染,增添了立体 感。桥附近的房屋依据地势而建,分布在 岸边、平台、山坡、山腰及两山之间, 形式多样,有草堂、斋堂、木屋,以及单层和双层歇山顶屋等。画面中的建筑 分为群落式、单居院落式及若干单体建 筑,由栅栏围廊环绕形成一个个庭院, 多数庭院前后通过栅栏串联起来,营造 出“天人合一”的人文氛围。木桥、平 桥、亭桥相互连接,形成一种游动的视 角。桥与桥之间既具有平衡感,又因错 落布置而强化了纵深感。房屋、桥亭和 民居的建筑样式,让空间呈现出前后关 系和虚实关系,建筑设计追求“中正之 美”,蕴含着中国建筑美学的宗法伦理 观念和营造法式体系。
图2 北宋 王希孟 千里江山图(局部)
《千里江山图》不仅是对自然山水的艺 术再现,更是对北宋社会风貌的深刻反映。 它通过对江淮水柔柳荡景象的描绘,展现了 北宋王朝的治世理念。正如学者所言:“营 造的场景移动到另一个现实的社会场合里, 这种暗示社会稳定情感的维度是彰显自我的 价值期待,也是对艺术家个人自我知识的凸 显。希望北宋的人民拥有稳定的联系网络, 对待国家、信念和情感的反应是积极的、 热情的。”[2]画面既有“仁者乐山、智者乐 水”的和谐美好景象,又有山水空间所赋予 的国泰民安、唯神明心的道德理念。通过笔 墨色彩,画家描绘出自然中的山川形态,以 及金碧辉煌的房屋阁楼,呈现出“四海承 平,志尚奢丽,尤敬神明”的盛世景象。这 体现了画者以丝绢纸为媒介“挥鞭策马战天 下”,凭借笔墨驰骋纵横,运用绘画艺术形 式一览江山的雄心壮志。
二、《千里江山图》的艺术精神
中国人画山水、敬山水历史悠久。山水 画最早见于魏晋南北朝时期,隋朝展子虔的 《游春图》标志着山水画走向成熟。北宋时 期的《千里江山图》及赵伯驹的《江山秋色 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等作品,或采 用“三矾九染”,或运用墨法皴染,构图形 式涵盖全景式山川、中景式山坡树木及近景 式园林楼阁,体现了这一时期山水画技法的 多样性。这些山水画通过以情寓景、情景结 合的方式,展现了北宋初期“中正”立碑式 的山水格局,在“明德”“知止”“至善”的思想指导下, 表达了人与宇宙 的和谐、社会伦 理的秩序及生命 兴衰的意义。 《千里江山 图》画卷分为三个 部分:第一部分是 天水合一,第二部 分是壮阔群山,第 三部分是亭台楼 阁。画面以淡墨 勾勒轮廓,辅以青绿色渲染,展现出水天一 色、浩渺烟波的和谐景象。画卷通过“游” 的视点展开,使观者体验静游与观游两种视 角的魅力。 首先是观游。观游的视线是流动的 曲线,体现了“天人合一”的审美观。这 种视角使观者既能俯视山脚,又能仰视重 山。
正如庄子在《逍遥游》中所描述的: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 而上者九万里,……天之苍苍,其正色 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鹏鸟迁徙时,在 高空俯视大地,视野广阔,空间宏大,如 翅膀拍击三千里水面。山水画中的审美空 间随着画卷展开,高远辽阔,没有尽头, 远方景色虚化,实景与画景相接处柔和, 尽显天地一体的大境之美。 其次是静游。观者驻足天地间,可看到 小桥流水、风车右侧简化亭台寺院。静观画 面,线条细腻柔和,渔船与水波洋溢着鱼米 之乡的富饶气息。山峦绵延与近景树干刚柔 相济,流水船坞随水影晃动。如宋陆游《鹊 桥仙·华灯纵博》所写:“轻舟八尺,低篷 三扇,占断 洲烟雨。”湖中船桨荡漾着湖 水,将天人关系的和谐与对立、冲突与融洽 一并呈现。绘画彰显“人法道,道法自然” 的思想,人与自然和谐是画者追求的终极目 标,观者能感受到水边烟雨蒙蒙之美,与画 者产生共鸣。 画者以“有我之心、无我之境”创作 《千里江山图》,体现了天地精神,画面展 现出天地人之间的和谐关系,符合“人法道,道法天”的思想。画者不仅遵循宇宙生 生不息的规律,还具备君子的美德。蔡京评 价王希孟:“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 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 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 半岁,乃以此图进。”王希孟在翰林画苑期 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对师者教导 能做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这是自孔子以来儒家修身之道的体现。王希 孟以描绘山川、湖岸和楼宇之形,追求君子 的人格志向。学艺不忘初衷,“随心所欲不 逾矩”,绘画从心出发,合乎法度,而这个 法度不仅是技巧的法度,更是社会人伦的制 度,即从志于学,立天地之心,怀仁德之 志,学圣人之礼。 画面虽描绘自然景观,但树木、亭台 楼阁都遵循各安其位的自然秩序,也体现了 人伦社会中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道德秩 序。
《易经》讲:“立地之道曰刚柔,立人 之道曰仁义。”画者将天人合一思想融入绘 画,体现画境的阴阳平衡。描绘松树的笔 法,象征人应刚柔相济、坚贞不渝。以“天 道”“天理”思想,将仁、义、道德之美绘 于画面,彰显君子之志。从观画的角度讲, 志向有方向,儒家的君子之气的培养需要观 大的宇宙空间,仰观天、俯视地,木桥边的 曲院风荷,山脚下的曲径通幽。观者从观画 到识人,与画境融为一体。近景中的堤岸静 水,“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 环”(北宋郭熙《林泉高致》),表现出南 方山水的秀美,笔与色构成一派理想社会的田园风光。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 物而不争。”水滋润万物,却不与万物相 争。画家通过描绘山水的空间关系,将归隐 山林中“匠心独运,自然天成”的画境展现 出来,呈现自然之境与君子之道。
三、《千里江山图》的社会意义和内在超 越性
《千里江山图》展现了北宋山水画意 境交融的特点,以“无我之境”的艺术观描 绘出天地之间的上下关系。画面中天水转换 体现了宇宙万物虚实、阴阳和刚柔平衡的关 系。山水、田园、楼台、亭阁的空间布局合 理,映射出社会中人们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的理想状态,呈现出君王仁道、百姓和乐的 和谐安宁景象。 观《千里江山图》的过程犹如视线在 宇宙中游走,察山水、体天地万物。个体与 宇宙生命息息相关,山水画营造的世界与画 者的家国情怀高度契合。作品不仅体现了 中国传统绘画的艺术精神和社会意义,还 展现了作者自觉的创作激情与梦想。尽管 身为宫廷画家,受宫廷伦理的约束,王希 孟在创作中仍隐含了个人的追求和自愿行 动的意志。“为了解释一个人的自愿性的 行动,我们需要把握两个因素,即理性或 信念(belief)及欲求或欲望(desire), 欲求能力为我们设定欲求之对象,而理性 或信念则提供如何达到所欲之对象的方法 或手段。前者仅仅提供动机性的力量,而 后者仅仅提供一些现实的信息。”[3]很显 然,画卷虽表现的是山水园林式的风景, 但王希孟将自然美升华为自我追求的艺术 美。他通过亭台楼阁、山川湖泊,引出一 条充满想象力的线索,使观者在观画时可 以感受到“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 数尺,体百里之迥”(南朝宋宗炳《画山 水序》)的画境空间。
中国文人追求“仁者乐山,智者乐 水”,以此获得自然之乐及审美意象。庄子 云:“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 也。”(《庄子·秋水》)庄子提出个人犹 如山川中的小石头、小树木,虽渺小却可通过一己之力实现生命价值。若人如石,当效 法山的性情,无怨无悔,保持诚挚之心,追 求如山般永恒的内在精神价值。像宋朝李唐 的《采薇图》,描绘商末伯夷、叔齐不食 周粟,饿死首阳山以明志的场景;《高山 流水》的典故,讲述伯牙鼓琴遇知音的故 事。魏晋士大夫追求“得意忘象、气韵生 动”的山林思想,体现了山水与人互融共 生的关系及君子之志。魏晋竹林七贤的志 向超越自然山水和宇宙本体的“道”,从 道法自然到实践“天道”,人的心胸和意 志不仅崇尚“仁德”,还应拥有“仰观宇 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王羲之《兰亭 序》)的情怀。人须以开阔胸怀接纳山水 之性,克制欲望贪婪,保持理性谨慎,以 “无我”“大我”之境探寻事物本真。中 国古代山水画从具象到抽象,不同朝代有 独特语言符号,山川与人构成社会风俗长 卷。在绘画中,山水常被赋予不同寓意, 或寓勇,或比志,或喻仁,以景寓情,凝 结成君子比德思想的文化象征。
在王希孟的绘画中,重视伦理社会秩 序,祭神祭祖的元素反映了北宋祭神仪式的 信仰传统。中国人敬仰崇拜自然山川,历代 帝王常通过封禅仪式正名,“敬天法祖” 的祭祀文化是“天赋神权”思想的体现。古 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到合理 统治城邦建设时,也提及“祭神的庙宇和仪 式,以及对神、半神和英雄崇拜的其他形 式,还有对死者的殡葬及安魂退鬼所必须举 行的仪式”[4],可见中西方传统伦理都表达 出对祖先的敬重,这体现了文化的信仰与传 承。《千里江山图》画面中景处绘有寺庙和 道观的建筑,它们微露房檐,掩映在山中。
中国古人在祭祀天地与祖先时怀着敬和畏, 体现了子孙后代的诚敬之心。“祭如在,祭 神如神在。”(《论语·八佾》)孔子说: “祭祀祖先就像祖先真的在眼前。”祭拜祖 先需要以敬重和诚意的态度,专心致志且知 行合一。 北宋时期文化艺术繁荣昌盛,《千里 江山图》如同一幅时代长卷,见证了时代 的辉煌与变迁。《易经》中的“元、亨、利、贞”四个时期分别代表长卷的四方 面:构图的寓意、叙事的过程、山水的精 神、文化的意义。这幅画描绘了一个时代 的精神,不仅代表了时代风格,更象征着 一段生命旅程,体现了北宋艺术家“静里 闲谈古与今,超然物外是胸襟”(明代杨 爵语)的山水情怀。
余论
北宋时期儒学大兴,理学发展,此时 人的道德实践以“自立”为前提。“人精 神在外,至死也劳谦。须收拾精神,自作 主宰。”[5]人应向内探寻精神追求与文化价 值,自我主宰,进而获取实践经验以改造 现实世界。王希孟设色叠彩,遵循“绘事 后素”的理念,以笔展现对山水审美的创 造力,传达自然生生不息的精神。画面以 “游”的视角展开,描绘山川湖泊、桥亭建 筑,运用散点透视方法,笔锋刚毅且真诚, 润色时不矫揉造作,以勤奋和专注对待绘画 之理。
《千里江山图》受到宋朝政治秩序的影 响,蕴含着文人画家崇尚“中和”的美学思 想,体现了画家对自然的深入观察和对艺术 精神的整体把握,诠释了中国人与山为友、 追求山水贞心的精神,赋予了山水画浓厚的 文人情怀。整幅画卷画风细腻、造型严谨、 布置精巧,反映了“大美开新境,丹青展华 章”的时代艺术精神,象征着中华优秀传统 文化中“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 的文化精神,彰显出中国文化自信、民族精 神生生不息的大国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