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界擅真、草、篆书艺者妙手众多,而擅隶书者 少,若论高超妙手者,沈定庵书艺必位列其间,当属前茅。 当有论者赞:二十世纪隶书,除来楚生、沈定庵皆不足观。 沈定庵看到此评论时即羞答否认,以为是过誉之说。但当此 刻回望沈定庵的书艺成就,不可不谓是最贴切的点评之一。 他创作的众多墨宝可列位于法苑名刹之间,可镌刻于风景 秀丽的自然之间,并且毫不逊色于明清大家林列的匾额,而 理所当然被当代书坛圈里圈外称道注目,书艺成就斐然。在 他最后一届亲临兰亭书法节时,沈老展纸挥毫写下“我所思 兮”,饱含着他艺气飞扬的不懈一生,依稀曾见沈老盛年时 敦厚稳健的风采,并全票终获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盛 名,此时此景真是一位修行德高者渐行渐远的圆满谢幕。 沈定庵先生的书写风格可谓是在妥帖浑厚中求稳,骨架 饱满中求生气,殊不知他的生命历程却总是屡过险境。幼时 去广东渡钱塘江落水差点溺亡,在广东与家人团聚后,全家 却在轰炸中罹难而只他一人脱险,非常时期又遇不公遭际, 几次想了却一生,劫后更惜生命,终生忠诚于他的书道,惟 求得一方怡然天地。
沈定庵 隶书 137cm×68cm 2010年 沈大晔供图
沈老如此身世,如此崎岖险峻。隶书特 有的耿直方正的书法结体,会不会成了沈老可以随时宁静内 心的锚,任由人世多么风高浪急,是他除了皈依佛门作为居 士外,另一片可以修行修心的人间福地。 我与沈定庵晚年有过很长时间的频繁交往,他有时也 会和我这个书道门外人细说书艺感悟。话语中常常让我感受 到他在创作中细微的把控能力,每当一件作品落笔前会有一 种陌生感,但挥毫过程却是不经意的天成。他总说一半是感 觉,一半是训练,感觉是模糊的,训练是清醒的。好的作品 似乎都切合那种“感觉是天生,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获得或形 成,无法挑选出来重新设计,传递给另一个人”(简·赫斯 菲尔德语)。训练则是一种忘我的专注,一个琴者在黑白键 上的重复敲击,舞者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技术是承载写者个 体的理念,使其不断突破庸常性,与佛语中“迷人渐修,悟 人顿契”暗合。
沈定庵一生书艺都承继了传统,根植于清代大家伊秉绶 的风貌,“……掺和帛简的机动灵逸,《张迁碑》《开通褒 斜道》的茂密雄强,《石门颂》的长剑大戟,《衡方碑》的 凝整丰腴……”(蔡树农语)这样概括沈定庵的书法形态实 属准确到位,却难以道尽沈定庵一生在书艺中不断寻道而不 断偏离的创作轨迹,在一段他的自述中可作脚注:“……经 过漫长反复的磨炼,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就要逐个背叛 它们,所谓学古而不泥古,耻与人同……。”专注反复的训 练是寻道,逐个背叛是偏离。好艺术无一不在偏离中找出创作的生机。中国书法艺术发展传承中形成基本的美学规范, 每一个时期书法家们都会自觉地遵循一套法则,不断地完善 一种美学思想和经典风范,成为一代一代的宗师楷模。但最 优秀的规范也会僵化、过时,成为创作的禁锢,有论点“规 范永远期待天才的偏离”(陈丹青语)。
艺术创作中的规范 不断被优秀的创作者自觉不自觉偏离,在书法创作中有由 “熟”而“生”,由“生”而“辣”,由“辣”而“涩”而 “拙”的一种过程,是无意有意间不断偏离又即回到规范的 轨迹。我以为沈定庵作为优秀的创作者,无意有意在书法创 作中完成了两次最重要的偏离。一次是与其师徐生翁,另一 次与一位古人——清代隶书大师伊秉绶。 沈定庵得其师徐生翁三昧,知其深意,得其真传。重 要的是沈定庵也完成了一次对其师徐生翁书法形态的偏离, “我于徐师,既学书艺,更师人品……”,大有“吾爱吾 师,但吾更爱真理”的意思。
而立之年,经乡贤朱仲华、王 贶甫、陶冶公诸先生荐,正式列于徐生翁门。沈定庵曾和我 说起,是在某酒楼正式摆过一桌酒席,照旧时习俗,这样才 真正受业于师。徐生翁的书法以枯涩的线表现书法的“韵” 和“势”。“线律的生辣、线形的奇崛、线构的迟涩、线质 的古朴,使人恍若面对苍松古藤,高士老僧”(张韬)。使 其书法内核更丰富有张力。与正统的规范书法相比,其书法 实属“小众”,徐生翁偏偏又自信于自己的离经叛道。记得 有一次沈定庵得意地给我展示徐生翁的一件横披陶诗书法, 说起徐生翁曾和他讲,自己很少写横披,因为此种书法形制 往往用于长久悬挂,在阴雨多霉的江南易于毁坏舍弃,言语 中透着对自己书法的珍爱,相信自己的书法作品可以传世, 成为经典。今天看来真的并非虚言,他的书法开辟了另一种 创作规范。
沈定庵也极其珍爱其师的书法作品,不但悉心编 成了《徐生翁年谱》,从很早就开始鉴藏其师的作品,可以 说除公藏外,私家收藏最多最好的就是沈定庵了。如此熟谙 其师作品,也深得其意的弟子,却从书法形态又如此脱离其 师的书法形态,不得不说是一种奇特的“貌离神合”现象。 当再细细研读师徒之间的书法创作,他们的共通之处却是显 而易见的,以汉碑隶书博大雄浑、秀润清透、奇肆纵逸种种 技法形态与审美意识作为支撑,师古能化,同时走向壮美朴 厚的书写境界。徐生翁由唐楷而汉隶后向三代吉金溯源,加 上早年跟随清末大儒周季贶问学,国学功底深厚,选写内容 多为诸子精选,与其书法风格一致,另辟蹊径,最终呈现出 生辣奇拙的大美气质。沈定庵亦是唐楷而汉唐后行草、三代 吉金,并借鉴伊秉绶用笔的沉着厚重,上承下传,虽无其师 的笔墨形态,更多的有价值地传承了其创造精神、创作思想和艺品人格。前段时间兰亭书法节举办了沈定庵故世后书法 纪念展,一件他临东汉的《大吉碑买地摩崖》备受瞩目,此 石为民间书家所书,结体随意,篆法杂糅,生拙憨态,胸无 成法,正因远离正统规范,才体现了真如赤子一样的书写境 界。沈定庵的写实临摹,真正把握了其形态的伟岸和浑厚, 心手相应,还原了汉碑的精神气象。以此为例,略窥其师徒 间共通的博大壮美的大美气象。这样偏离其师的规范,我以 为实在是沈定庵艺术智慧的高妙。
不可否认,沈定庵于伊秉绶隶书浸润最久,书法形态 也是最神似的。少年偶见伊秉绶手迹久不能忘怀,如痴如 醉,可谓是沈定庵学书之初的一场“初恋”。沈定庵谈到自 己创作时说:“我初学时,每临一种碑帖,首先是读,整体 和逐个读。心中有个大概,忠于原作,故我青年时临伊秉绶 几可乱真……。”毕竟“少年不谙世事”。成年后,沈定庵 在汉隶的厚朴雄浑和徐生翁的生辣古拙中找到了更多的“真 爱”,但沈定庵并没有“见异思迁”,伊秉绶始终伴以终 身。沈定庵自言:“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就要逐个背叛 它们,所谓学古而不泥古,耻与人同……。”毕竟伊秉绶隶 书虽然用笔沉着和厚重,但近乎笨重的点画形态表现隶书的 拙味,行笔绝少提按和速度上的变化,方整规范有几分刻 意。汉碑、摩崖石刻和简书及徐生翁的书法彻底影响了沈定 庵的创作思想,在古茂、自然、率意上有了自己的理解,书 写面貌更洒脱从容,意态雍容。
我个人以为沈定庵书法见于 禅寺佛门的“伊体”匾额楹联,并不是沈定庵最具艺术个性 的书法,而日常不经意写就的书法大中堂,意临摩崖的大尺 度书法,则达到了当代隶书创作中无人与其比肩的艺术高 度。那样的高度无不是在有意无意中,偏离前人规范而达到沈定庵除在书法技艺上的智慧探索,让我最感动的是他 不可想象的勤奋,他是从不服老服软的书坛耕耘者。与他一 段时间的交往中知悉,他每天凌晨即起开始一天的功课,其 间读书写文,临写书法,编写两厚本《近百年绍兴籍书画家 传》,使我惊叹于他的创作激情。
沈老对于休息也特练有奇 功,当坐着和他谈一些无聊话题和人事时,他随时会闭目睡 去,呼噜即起。等说到书法或读书之类话题时,他即昂然而 起,精神焕发。记得有一次真被他感动到无言而泣,那天我 刚刚开门,沈老即匆匆到来有事找我,头上缠着渗着残血的 纱布,让我大吃一惊,问他缘由,原来他凌晨起来,昏暗中 要找一本书,当有力拉出那本书时,由于过猛,书的一只角 狠狠碰到了额头,去医院缝了几针。那时他已是近八十高龄 的人了。那样的勤奋努力,使我辈真叹服于他的勤勉,望尘 不及。
沈老一生至情至性的事情我只说了一些小细节,许多 不为人知的人事历程,须留待知情者们慢慢讲述,值得我辈 品味追怀。 沈老现已归道山,一生真可谓寿有高龄、书品有高质、 艺技有高度,是几近圆满的创作人生。沈定庵感恩于书法艺 术,而书法事业也必感谢他,是他创造出了隶书的又一种规 范,终将成当代隶书地标,想象着他幻化成“石佛”(蔡树 农曾文《“石佛”沈定庵》),泰然安座于书坛的庙堂碑林 之上,等待后来者去不断地偏离超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