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咢生(1900—1990),字古循,号路亭。他以文史、诗词、书法、篆刻名于世。近年来,秦咢生诗 稿与岭南地区朴学传统逐渐被世人所关注,但目前关于秦咢生研究主要集中于记述一生事迹、鉴赏诗书 印文等领域,缺乏对其书法审美精神与审美来源等方面的深入阐述。本文试从秦咢生书论入手,窥探其 书法审美主张,分析其书学思想与朴学之关系,追寻朴学审美指向。
一、朴学与朴学精神
“朴学”一词初次出现正史中是《汉书·儒林传》:
欧阳生,字和伯,千乘人。事伏生,授倪宽。宽又受业孔安国,至御史大夫,自有传。宽有俊材,初 见武帝,语经学。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 这是说汉武帝认为对《尚书》研究是朴实学问。语义延申中,“朴学”成长为一个单独学科门类。梁 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提及“朴学”阐释为:“以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史学、天算、水地、 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佚等。”
有清一代,随着大量金石文献出土,朴学亦随之步入兴盛,朴学艺术审美之形态逐渐外延,从而形成 碑学。这是“朴学”学术意义上的定位,但笔者以为“朴学”非一种特定之“学”,其更重要的是“学” 之下所承载更为核心的学术精神,需要重新对“朴”与“学”进行思考阐释。
(一)说“朴”
《说文解字》对“朴”阐释是“朴,木素”,解释为木头未经过雕饰的最本真之意。段玉裁《说文解 字注》言“素犹质。以木为质,未雕饰,如瓦器之坯然”,通过段玉裁对“朴”之释义可见,除了本身所 蕴含未经雕饰之意,还延伸出其本身质地所蕴含天然之态。《论衡·量知》“无刀斧之断者谓之朴”中“朴” 之意,树木依照其本身生长姿态,未经过“刀斧之断”任自由生长,成为生命最本真的样态。所谓“朴 散则为器”是关注器物本身未经雕饰成长为独属于自身的美与真。另外,《老子》中“敦兮其若朴”、《康 熙字典》中“敦者,厚相勉”,可理解为“朴”亦有敦厚、朴实意味。
(二)说“学”
《玉篇·子部》中关于“学”解释有两个说法:其一,“学,受教也”。所谓“教”释为“上所施下所 效”,“受教”是通过观察圣人之言行且去学习效仿,这是“学”最本身意义。其二,“学,觉”。《说文解 字注》中“觉”被释为“悟。悟各本作寤。今正。心部曰:悟者,觉”。从自身角度言,学,是能正视自 身内心,感受自身良知。具备认知自身内心之人就成为一个“觉醒者”,此亦是“学”。通过“学”两种 释义进行对比,可以知道“学”所指向的是,言语与行为上与“圣人”看齐,内心可以时刻反思自己, 正视自身内心,从感受良知出发,由此可以成为一个合格之“人”。
(三)朴学之精神
“朴”为不经过雕饰、最原始最本真之意。“学”则是通过模仿圣人之言行,理解“君子”精神,此 精神“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二者语义进行结合,可知“朴学”是通过最客观的方式认识事物,使其复 现事物本身意义,从体悟“古仁人之心”,希望通过“学”的方式,践行“古仁人之心”自身生命体验。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对朴学之评价为“其治学根本方法‘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其中,“实事求 是”行为上,体现为做学术之时“无征不信”“以古为是”,但其精神内核所指是敦厚、朴实的逻辑推演。 这种学术精神演化为审美内核,形成了崇尚扎实、敦厚、朴茂的碑学书风。“实事求是”精神外延形成了 “实学”“实行”等务实之味,这个角度承接了“经世致用”“学术务实”精神。
(四)朴学精神审美化
朴学既然为朴实敦厚之学,其体现于考据之中即“实事求是”“无征不信”,这种学术精神演变成审美 精神,形成了有清一代以来的“金石气”书风。朴学精神中不经过雕琢求其本源精神意味,呈现于实体 之物,是散落于自然界中的金石,金石之上附着文字,又恰好成为石头经过文化雕琢的痕迹。
经过时间 打磨,石头具有的自然属性,文字本身的人文属性,成为一种独特审美意味的物品。文人通过观照与学 习金石上的文字,模仿金石本身所带不经雕琢的自然审美意味,成为朴学精神的审美呈现。在清朝尚“朴” 之风的影响下,金石气成为清朝书法风格主要的审美追求。秦咢生生活在清末民初之际,亦受到朴学精 神与金石书风影响。
二、秦咢生与朴学精神之渊源梳理
(一)秦咢生师承关系中朴学体系传承
秦咢生之子秦大治在《先君咢生书艺脉络大略》中言及: 先君童稚时,先后受业于邑人黄缉庭、林农菊书馆,接受书写启蒙教育。少年时在昌明小学读书四年。 从小喜爱文学和书法艺术。17 岁起在当铺做店员期间,向骆瑞微学习古文、诗词和书法,向梁变亭学诗。
可见,秦咢生虽出身微末,但其学养之根基扎实,且在当铺进行过艺术熏陶,有机会接触当地一线文 人学者,尤其师从西湖诗社中坚文人梁变亭。究其幼时学术脉络言,其启蒙时期所学皆为当世之大儒。 1888 年康有为著书《广艺舟双楫》,由此开始,迅速掀起了碑学运动。秦咢生亦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 开始学习书法。1933 年,秦咢生进入中山大学成为黄元彬助教,其间借助图书馆馆藏开始践行碑学之雄 强书风。秦大治《先君咢生书艺脉络大略》记载: 中大图书馆等处遍读两代名家碑版、法帖、印谱真本,涉甲骨、简牍、金文、篆、隶、真、行、草, 心摹手追,锲而不舍,潜修自学,熔冶百家,以其特有灵性,博采精华,为其后形成自己风格,取得了 丰富营养。
许慎《说文解字·叙》:“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 康氏作为广东朴学之重要传承者,其《广艺舟双楫》不仅继承了阮元朴学中对碑文内涵意义的溯源,还 进一步对金石碑文本身蕴含的审美意味进行阐释。时代背景下,所有文人自身政治与艺术都会受朴学影 响。
(二)秦咢生教育主张与朴学联系映射
钟少珍谈秦咢生书法教育时说:“教学上,他主张因材施教,因势利导,不要求学生模仿他的风格, 力求发挥个性,既强调传统功力,又注重创新,故桃李满天下。”秦咢生教育理念重因材施教。因材施教 之理念来源于孔子的教育方式,朱熹引入《论语集注》,以证其观点:“弟子因孔子之言,记此十人,而 并目其所长,分为四科。孔子教人各因其材,于此可见。”朴学学术背景及经世致用思想之下,因材施教 教育理念使得秦咢生教学观念中产生更多具体行为,针对不同人给予不同学习方式,这亦是朴学中“经 世致用”的体现。
(三)秦咢生所处地区、年代与朴学关系
嘉庆二十二年(1817)阮元督粤后,广东朴学发展开始兴盛。廖廷相《劬书室遗集序》: 岭南承白沙、甘泉之遗,国初如金竹、潜斋诸儒类,多讲求身心性命之学。迨扬州阮文达公督粤,开 学海堂以经术课士,考据训话之学大兴。 由此朴学之风开始在岭南地区形成风气。嘉庆二十五年(1820),阮元开学海堂课,手书“学海堂” 三字悬于文澜书院。由此,朴学运动以广州地区开始传播。在阮元、陈灃、康有为、梁启超等大儒先贤 影响下,广东地区已经成为朴学之重地,秦咢生亦受到朴学精神传承的影响。
三、秦咢生学书理念中朴学精神的映射
秦咢生致力于书法探索,其中关于书论的品评与研究,亦能折射出其书法审美认识及朴学精神。笔者 总结其论书之言,总体分为以下三类:
(一)字形考据之朴学方法
秦咢生书论中反复提及字法来源要准确,1981 年夏,清远县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代表大会会刊登 载《秦咢生谈书法》:“我始终认为书法艺术不能写错字,治学者尤其要严肃认真,不懂就要刻苦钻研,不能草率从事、胡混过关。” 对字法的要求还体现在其诗论中,秦咢生《论书纪言》提及:“楷书千里会成重,篆法原从壬与东。 割去篆头余作里,书家对此应面红。”秦咢生之孙秦五三《吟咏河山颂咢公》记载了秦咢生对书法字法的 要求:“祖父常对我说:写篆书不能擅自随意更改,要实事求是,若随意凑合偏旁不加考究,是很容易出 差错的。”
秦咢生后人对其字法要求说道:“秦公篆书根本六书,凡作篆必本《说文》,自言‘不考《说文》 心未安’。” 秦咢生受朴学影响之深刻,从秦咢生任教期间学生对他教学习惯的记载可见: 1947 年任教广州三中国文课,当时学生马国权云:“咢师率以诗古文辞,上课不带课本,倒背如流, 释字必本《说文》,辅以格律作法,剖析精到,深入浅出。学养之渊博、教法之得宜,求诸大学教授,似 多未及。余今文字书刻略有根砥,实肇于此。”
通过以上故事,可见秦咢生对书法文字要求之高,这种文字学功底来源于朴学精神之严肃。朴学研究 方式为考据之学,文字要有来源、字形要准确都是朴学的基本功,秦咢生从小生活在朴学学术研究氛围 中,对书法文字的敏感与要求亦是超于常人。
秦五三《吟咏河山颂咢公》记载: 据祖父说,他28 岁那年曾得到几页《石鼓》拓片,《石鼓文》有许多代用词是通变或假借,如有(又)、 何(可)等,都是那时候盘根问底、探本求源弄清楚的。当《石鼓文》学得完全入脑,就用它来撰联、 写诗、填词。 由此可见,秦咢生在书法学习中对朴学研究方式运用之深。
(二)勤学精练之朴学功夫
秦五三《吟咏河山颂咢公》记载: 祖父常对我说要认真学习,练好书法,他对我每一幅字或每一个字和每方印都专心一意修改,直到满 意为止。 1987 年祖父写有《题天玺碑》诗一首说:“过渡痕留信有诸,金陵吴石见权与。字如篆隶真奇古,犹 书金文谶楷书。”《(天发)神谶碑》出现隶书,高度成熟汉末三国时期,“隶笔篆构”形成了一种特殊书 法美形态,那种雄强壮阔风味深受祖父喜爱。
秦咢生对其后代教诲,勤学及对字帖进行精细分析是学习书法的不二法门。通过秦咢生学习《天发神 谶碑》的方法可知,其学习书法过程中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及可疑之处,对所学字帖中的每一处细节进 行分析、总结、吸收,并将朴学朴实、一丝不苟的学术精神贯彻于书法学习、创作之中。
(三)书法以外之朴学德行
汉代扬雄《法言》有言:“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明代项穆《书法雅言》谈论书品与人品关系之言: “故论书如论相,观书如观人。”清代刘熙载《艺概》有言:“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 之曰如其人而已。”可见,历代书论中都将人品与书法家本身人品联系起来,甚至书品就是人品的物化呈 现。
秦咢生对自身亦有此论断,秦五三《吟咏河山颂咢公》中记载了秦咢生自身艺术品格之见解: 祖父从事书法以来,认为“……其人品却是最根本。所以我教书法首先教做人”。还说:“学书法一定 要有文学基础……” 可见,秦咢生对书法之外的要求最注重人品与德行,提倡“学书先学人”的书法教育思想,对自身亦 有这样的要求,其次应该具备基础文学素养、开阔眼界。
秦咢生以文学素养涵养自身审美格调,以开阔 心胸博取诸家之长。秦咢生少年始学习诗歌,青年时期进入典当行进行鉴定,中山大学任教期间更是博 取诸家名帖,时刻处于汲取知识的状态,使得其书风集百家之长又独树一帜。
结语
秦咢生一生可用“居身直朴”概括,虽然从未自身标榜为朴学门人,但无论从其言行或对待艺术之研 究方式都体现了扎实的朴学功底。朴学的时代余韵散落于秦咢生审美世界中,朴学精神呈现于书法审美 之上,促成了其厚重质朴的书法风格。追寻到艺术上“安身立命”之处,将生活过成了艺术。“秦宝子” 是世人对其书风与书名之概括,又是对其人格与道德之认可。以朴自勉、以朴为艺、以朴生活,可谓朴 学之卫道者,亦是朴学精神审美具象化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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