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陆柬之与薛稷:时风选择之下的“初唐四家”
在“初唐四家”概念生成的文本表述中,争议主要聚焦在第四位书家之人选上。从时间来看,陆柬之约与欧、虞、褚为同时代人,而薛稷距离三位书家的主要活动时间已有五十余载之差。从书家书艺高度而言,李嗣真《书后品》未见薛稷名目,张怀瑾《书断》将薛稷列入“能品”。那么,为何薛稷能够以“能品”之阶位列四家,同彼时公认的“初唐三杰”相提并论,而曾与上述三家一同被列入“妙品”的陆柬之却逐渐被取代呢?
陆柬之,吴郡吴县人,西晋名士陆机之裔孙,初唐书法家虞世南之外甥,唐高宗及武周朝宰相陆元方之伯父,“草圣”张旭之外祖父,子陆彦远亦善书。李嗣真《书后品》记载︰“陆学士柬之受于京之大俯察品之盛引坐其次雕焦绦竹管弱永和九年岁在登暮春之初有虞秘监,虞秘监受于永禅师,皆有法体。”[16]故知其师法虞世南一体。薛稷,字嗣通,蒲州汾阴人。历事四朝(唐高宗、中宗、睿宗、武周),官至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善楷书,精绘画,亦重诗文。薛稷为魏徵外孙,少时得观家藏书画真迹。后习书于太学,又得舅父魏叔瑜传授。其书风胎息于虞、褚二家,尤习褚书最甚,以瘦劲之风为著,笔态遒丽,影响柳公权、赵佶等人。《I旧唐书》中记其“好古博雅,尤工隶法”[17]。
从上文对“初唐四家”书家构成的文本梳理可见,初唐及盛唐尚在相关表述中见陆柬之名目,而行至晚唐其已逐渐被薛稷取代,表明薛稷的书史地位在唐代曾经历攀升的过程。较薛稷而言,陆柬之的书艺水平位列“妙品”一阶,高于薛稷。如此看来,仅位于“能品”之阶的薛稷却逐渐替代了陆柬之在初唐的书史地位,着实为人不解。故,真正影响薛稷与陆柬之历史接受的原因为何?
薛稷自张怀礶所处时代的“能品”,晋升至象征初唐书法高度的“初唐四家”之一;而陆柬之自“妙品”之誉渐渐脱离了后世有关于初唐书法的历史叙述,表明唐代的书法品评标准曾经历—定变化。
而书法评判标准是彼时书学风尚之反映,因此,陆柬之与薛稷的书法地位之沉浮,在某种程度上可折射出唐代书风之转变。
陆柬之书作流传甚少,今被置于其名下的书卷《文赋》后有多段题跋指出陆氏书作“罕有其迹”(赵孟濒),“世不多见”(李倜)之境况。李倜又言其所观《绛帖》中署陆柬之名的书作,与此《文赋》“全不相类”,说明至宋元时代,陆柬之书迹已无多少真迹传世。后又有王笥谢跋文,曰:“唐初以书名家则欧、虞、褚、薛,惜陆书世不多见,故未得与四子并称。以识者观之,当无优劣。”[18]可见,其认为陆书从艺术水平而言,与欧、虞、褚、薛不相上下。而造成其未能列于“四子”之间的主要原因,即“陆书惜不多见”。书迹之有无与多寡直接决定了一位书家的历史性接受。陆柬之传世书迹的匮乏,除却在书作传播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战乱、遗失、损毁等客观状况之外,根源仍在于陆柬之的书法风格及旨趣未能追随时代所尚书风。张怀璀《书断》称陆柬之云︰
少学舅氏,临写所合,亦犹张翼换羲之表奏,蔡邕为平子后身。晚习“二王”,尤尚其古,中年之迹,犹有怯懦,总章已后,乃备筋骨,殊矜质朴,耻夫绮靡,故欲暴露疵,同乎马不齐髦,人不栉述,虽为时所鄙,回也不愚,拙于自媒,有若达人君子。尤善运笔,或至兴会,则穷理极趣矣。调虽古涩沉研始精。然工于做效,劣于独断,以此为少也。[19]
我们看到,陆柬之的习书之路,呈现出上追源流之趋势。其早年学虞书风格,又借虞书笔意上追隋僧智永,后祖溯“二王”,并在此过程中形成了其崇尚“质朴”的审美旨趣。同时,张怀璀所评,道出陆柬之“工于做效,劣于独断”之病,表明陆柬之虽精用笔,能摹古意,但缺乏个人更深层次的艺术创新力。晚年甚而在直追古意的路途中走向暴露自书瑕疵的另一极端,意与彼时的绮丽书风抗争。如北宋《宣和书谱》评︰
晚擅出蓝之誉,遂将咄逼羲献。落笔浑成,耻为飘扬绮靡之习。如马不齐毛,人不栉沐,虽为时鄙,要是通人之达观。但览之者,未必便能识其佳处。论者以谓如偃盖之松,节节加劲,亦知言哉![20]
从中可知,陆柬之刻意为之的朴拙笔意,观者却“未必便能识其佳处”,由此可窥见其书风在后来难以为人接受之窘况。而今传为陆柬之所作的行书长卷《文赋》,笔势婉转流畅,不同于古人口中的“乔松倚壑,野鹤盘空”[21]之貌。究其原因,可能陆柬之书此卷时还未走向其后来追崇的独特意趣,又或其意欲采用典雅之风书先祖文藻,以示敬重。
回到彼时书法发展的语境中,李嗣真云:“今人都不闻师范,又自无鉴局,虽古迹昭然,永不觉悟,而执燕石以为宝,玩楚凤而称珍,不亦谬哉!”[22]由此可见,李嗣真之时,习书不主追源溯流,又以自娱赏玩为趣。故,陆柬之“工于做效”,以临摹古迹为主事,看似与时风相异,但其实是精益书艺的权宜之计。李嗣真评其为“妙品”,可见对陆柬之笔意及风格选择的认同。而至开元时期的张怀灌时,新的时代风气与氛围推动书风以革新为尚,陆柬之则因此被评为“劣于独断”了。在此背景下,陆柬之“意古笔老”的风格未能传世,但具有神俊笔意的《文赋》却成为经典,元明论书者多以此讨论陆柬之的书风,奠定了陆书在后世接受中的基本特点,也侧面说明了陆氏个人所尚之风未能切中初唐以后乃至宋元以来主流的风格取向。从陆柬之的扬弃中可以推断,其后来极力逃避而世人极力崇尚的这种书风,即是以褚书为主的媚丽流畅之风。
据《旧唐书》记载,虞世南去世后,褚遂良得魏徵引荐,受到唐太宗器重,进一步名声大振[23],书风也随之广传。褚书以温婉美艳、笔意畅丽为主要特征。按清未金石学家毛凤枝评︰“自褚书既兴,有唐楷书不能出其范围。显庆至开元各碑志,习褚书者十有八九,诸拓俱在,可覆案也。”[24]可知褚书书风强劲,陆柬之显然不足以与之抗衡。褚书书风的接受者之一,即薛稷。《书断》中载,薛稷“书学褚公,尤尚绮丽媚好,肤肉得师之半,可谓河南公之高足,甚为时所珍尚”[25]。今观薛书《信行禅师碑》,颇具褚书《雁塔圣教序》之气象,而更重骨意。北宋董道在《广川书跋》中评︰“薛稷于书,得欧、虞、褚、陆遗器至备,故于法可据。然其师承血脉,则于褚为近。至于用笔纤瘦,结字疏通,又自别为一家。”[26]薛稷在师法褚遂良书风的基础上,尤以瘦劲为旨,成就了自己的风格。《述书赋》中谓:“柬之效虞,疏薄不逮;少保学褚,菁华却倍。”[27]比较陆、薛二人的书艺,在当时的文本记载中并非罕见,但为何张怀璀时位列“能品”的薛稷却比位列“妙品”的陆柬之更胜一筹呢?难道是因为窦泉眼力低微、不识良莠吗?笔者认为,《述书赋》所评并非抑虞扬褚,而是时风影响下的评论家审美取向的真切反映。其原因与彼时书风好尚及品味的转移关系密切,盖因其时褚书之风盛行所致。[28]
虞、褚之风的兴盛导源于唐太宗的喜爱,并引领时潮。虞世南已历陈、隋、唐三朝,但书名在贞观年间才得到弘扬。较之褚遂良而言,虞世南书名称世较晚,得唐太宗蒙爱时已年近古稀,而褚遂良此时正值艺事活跃时期,虞书的影响力也在其去世后,逐渐被后辈褚遂良所代替。褚遂良书风强劲,又合圣上美意,加之其广泛的社会关系与影响力,书风大振,影响甚广,成为中晚唐时期的主流书风。《述书赋》由窦氏兄弟撰并注于唐代宗大历年间[29],其时正是褚遂良风格盛行的时期。如王澍所言:“褚河南书,陶铸有唐一代,稍险劲则为薛曜,稍痛快则为颜真卿,稍坚卓则为柳公权,稍纤媚则为锺绍京,稍腴润则为吕向,稍纵逸则为魏栖梧,步趋不失尺寸,则为薛稷。”[30]
在此背景下,习褚的薛稷将褚书的劲美秀逸发扬光大,至晚唐已成为书法品评的焦点之一,且在后世产生较大影响力。薛稷的创新,一方面迎合了其时褚书风行的时代趋势,又在众人的影从中找到了自己的风格特质,并影响了宋世的“瘦金体”。而“耻夫绮靡”的陆柬之,则为这种时风所排斥。陆柬之独特的书学旨趣未能在当时崇尚褚书流丽之姿的时风中得以表现,而他以类似风格进行书写的笔迹很可能也在意趣迥异的历史流转中消逝,致使书作罕见,佳作难传,遑论书艺之传承。因此,陆、薛二人实则在唐代已经产生了接受史层面的分野,声名威望也相应有所不同。
由此可见,时代风尚之变影响了不同风格书家的接受,而作为书法接受史结果之一的“初唐四家”概念,显然也在生成的过程中凝固了唐代书风变化历程中的一段史事与古人的审美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