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大都好清高。

 最早的清高者,大约是以洗耳获名的许由。但他过度的反应,有作秀炒作的嫌疑。

 最有名声的清高者,应推屈原。因为自己的忠言得不到楚王的认可,政治抱负得不到实现,屈原投江而死。多少年后,又有一个叫王国维的文人自沉而死,原因不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义不受辱”。

 清高的人,都会有超凡脱俗的嗜好。比如宋朝的林和靖,隐居于西湖孤山,以种梅养鹤自娱。他爱梅如命,苦吟出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千古名句。

 苏东坡曾表示,人生之快意,在于“该仕则仕,当隐则隐”。他觉得,做人不必为功利及名声拖累而做作扭捏。也许,这就是真正的清高了。比如他最推崇的陶渊明,似乎就是此等典范。但事实上,陶渊明也是有苦衷的。陶渊明的痛苦在于,他不愿从众,不愿甚至无法遵守官场的潜规则。他的傲骨决定了他天生的不服从。世人皆醉我独醒,反而成了仕途上的重大缺陷。于是,他只好从官场上落荒而逃,躬耕田亩,在繁重的劳动之中苦吟取乐。而李白的清高又不同于他们,是一种另类的狂狷,是“我独不得出”的愤世嫉俗,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傲岸。

 也许,在中国文人中,最清高又最怪癖的,要数米芾和倪云林了。

 米芾,字元章,别署鹿门居士、襄阳漫士、海岳外史等,襄阳人,后定居润州(今江苏镇江)。宋宣和年间,召为书画学博士,迁礼部员外郎。米芾又号“米颠”,以其“颠狂”而得名。他服冠喜效唐人,书法宗魏晋,推崇晋人潇散淡远之韵,筑“宝晋斋”,以摹本偷换他人所存真迹,甚至不惜一切(曾以死挟迫)地广贮法书名帖。他又高标矜持,好作夸言:“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聊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巩光尤可憎恶也……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对时人,他也放言直陈:“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而自称“刷字”。虽是戏言,却也形象,直抵书学问题核心。宋代书法四大家,论声名之最,非坡公莫属。但是,若以笔法的多变、风格的奇肆、韵味的绵长来综合衡量,恐怕无人能出米芾之右。米芾作书,提按顿挫出神入化,字形欹侧、参差、大小一任自然,诚如苏东坡所言“风樯阵马,沉着痛快”,淋漓尽致地彰显出宋代书法尚意写意的美学范式。

 米芾爱石,唤奇石为兄,甚至笼石于袖,随时把玩。又爱砚如命,徽宗帝曾召其入宫作字,写完,他涎着脸说:“此砚已为臣所污,恐不宜圣上再用,请赏赐。”皇帝允之,他竟连墨带砚一起塞入袖中,污了衣袍,惹得皇帝乐不可支,大笑“颠名不虚得”。倒是权相蔡京不以为然,以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免得乱了朝廷的礼仪法度。一次,米芾得一佳砚,邀友庆赏。某友不及水至,竟以手指濡唾而试砚发墨,惹得米芾大怒,嫌其腌臜,脏了砚石,竟不要了,打发此友持砚走人。米芾颇善手札,有《紫金研帖》(见上图)传世,文曰:“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米芾不仅爱宝物,更爱宝物所蕴涵透射出的物性禅理。他爱洁成癖,洗手不揩帕,两手相拍而干。甚至,他连名字也讲究洁癖。有个叫段拂的人,字去尘,米芾知道了,很喜欢这个名字,并认为其人如其名,最后还把女儿嫁给了此人。据《宋人佚事汇编》载,米芾临终前,烧尽了所有自己喜欢的字画玩物,并预置一棺木,坐进去,吃睡自如。最后,他举着一尾拂尘对众人说:“众香国里来,众香国里去。”说完,掷拂尘合掌而逝。如此辞世,清高得恍如一个肉身菩萨,直奔天国继续焚香礼佛、濡墨挥毫去了。

 另一个清高且爱干净得近乎病态的,是倪云林。

 倪云林,名瓒,字元镇,江苏无锡人。他出身富户,后不堪乱世杂务纷扰,弃家外游,或泊舟为家,或寄寓友人处,或借宿寺院道观。在某种意义上,他的漂泊生涯并非一种主观意愿,而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反映了他对世事的厌倦。对应到书画艺术上,则呈现出一派孤寂萧索。写字作画成了他寄托理想、栖居灵魂的一方净土。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逸笔草草,聊以写胸中逸气”。这“逸气”,分明就是文人矜持的清高。也因此,他形成了自己的绘画风格:以阔远的构图,写江南水景,一水两岸式,是从太湖景色传移模写而来,再经心灵幻化而成;多用渴笔淡墨,疏朗留白,似嫩而苍,似枯实腴,有意无意,若淡若疏。董其昌评“元四家”(黄公望王蒙、倪云林、吴镇),独独推崇倪云林,甚至认为他可与米芾相比:“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真,米痴后一人而已。”当时的江南人家,也以有无云林画为雅俗之别。

 倪云林艺术上的苦心孤诣及超凡绝俗,与其生活中的洁癖互为表里。平时,他派二仆每日反复不停地擦拭书房,又擦洗院中一棵梧桐树,一日数遍,要让树干树叶纤尘不染,结果把树“干净”死了。他的厕所是特制的一座阁楼,又以鹅毛覆盖防臭。客人来访留宿,夜半咳嗽,他一直睡不着,天亮匆匆送走客人,竟让仆人四处寻找客人所吐之迹。仆人寻不着,害怕责罚,便以脏树叶塞责。他看也不看,掩鼻令弃于二三里地之外。他用水,只饮仆人担的前桶,后桶洗脚———他害怕仆人的屁气。一次赴宴,朋友欲鞋饮(把酒杯放在妓女鞋中喝掉),他嫌龌龊,竟怒而掀翻了酒筵,不欢而散。

 起义将领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派人送绢帛和黄金求画。这本是好事,说明别人欣赏你嘛,何况还有厚礼,但倪云林竟觉受辱,当场撕绢掷金,说不能为王门画师,恕不服务。张士信怀恨在心,要杀他,经人求情改为鞭打,倪云林忍痛不喊。别人奇怪,问他,他回答:“一出声就俗了。”

 好多文人都是这样,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害怕别人骂俗。宋代黄山谷说:“唯俗不可医耳。”所以,倪云林也就仿效魏晋名士阮籍白眼向人。他的画,从不点缀人物,至多添一个空寂的茅亭。别人追问,他答道:“这世上哪里有人?”他的清高,可说是入了骨髓的,绝不是做作的假斯文。文人的清高,说到底,只是追求完美的一种表现形式。

米芾《紫金研帖》局部

米芾《紫金研帖》局部

米芾《紫金研帖》局部

米芾《紫金研帖》局部

释文: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米芾的《紫金研帖》,确实是令毫平铺纸上,并产生“万毫齐力”的效果,且使书法具有“骨峻”、“筋健”、“肉腴”、“血活”美感的书法力作。这种“平铺纸上、万毫齐力”的笔法,犹如中国人吃饭时的“筷子”的用法——就是那么两根细棍,在指头的作用下,可以“夹”、可以“啄”、可以“叨”、可以“挑”,还可以“叉”,总之,它是灵妙多变,为方便人们实用服务的。照之于书法,那“万毫齐力平铺纸上”的笔法,在书法家以气运腕的作用下,同样可以“啄”,如《紫金研帖》中“苏”字的草头两点、“之”字上点的写法;可以“叨”,如帖中的众多横画的起笔;甚至还可以“夹”,这是一种“衄”法,如帖中“其”字的下两点;可以“叉”,如帖中“物”字收笔的两撇。总之,米芾的《紫金研帖》,是为了使书法血浓骨老、筋藏肉盈并且能够姿奇态逸而灵活用笔的产物。宋代以后的书法大家,如元之鲜于枢、明之吴宽、徐渭黄道周、倪元璐,清之王铎傅山,都是在深刻研习米芾书法后而卓然成为大家的。

从此帖中,我们可以看到,米芾所谓的“刷”字,实际上是他令笔毫平铺纸上,以便运笔时能产生“万毫齐力”的效果。所以,可以说米芾的这“刷”法,是适应行书发展到宋代,走向“尚意”之路以后技法上的新变化。

米芾《紫金研帖》,淡牙色纸本,行书。纵29厘米,横40厘米。钤有“稽察司印”(半印)、“安岐之印”、“乾隆鉴赏”、”宣统鉴赏”等鉴藏印。见录于故宫博物院藏《宋四家墨宝》册,《三希堂法帖》有摹刻,《式古堂书画汇考》、《墨缘汇观》等有著录,是最为著名的米芾传世书法佳品之一。

秦汉以前的书法,自然也讲流爽之美。传秦时蒙恬论用笔,曾说:“若能用笔,当自流美。”但这种“流美”,却又“凡书非但裹结流快,终藉笔力轻健”(秦·李斯论书语)。所以说,中国早期书法的“流美”一词,是为以中锋运笔,令点画线条有“玉箸”之态而设置的。嗣后,虽然书法的笔法开始走向“夫书势法扰若登阵,变通并在腕前,文武遣于笔下,出没须有倚伏,开阖籍于阴阳”之态(汉萧何论 书语),但此期书法笔法所重视的,仍然是书法外在的视觉美感,还没有达到令书法的点画线条具有“骨峻”、“筋健”、“肉腴”、“血活”之美的审美高度。

当然,在唐代的书法中,已经开始有了对书法筋、骨、肉、血的有意识追求,但此期尚属探索阶段,还没有特别成功的理论总结,然而,到了宋代,对“骨峻”、“筋健”、“肉腴”、“血活”的追求,不仅有了明晰的理论述说,而且还出现了米芾《紫金研帖》这样的书法力作。

由此产生的洁癖,更是表明他们对尘世生活的苟刻自责。这种求全责备的心态,往往导致了他们人格上的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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