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郑板桥矛盾的表现
1. 政治理想与现实生活的矛盾
作为儒士,郑板桥深受传统儒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思想的影响,在他心里,读书的最终目标即是郤诜高第,为齐家治国平天下奋斗终生。即便是叛逆如郑板桥,也不能免俗,他在年少时为科举考试而奋发苦读过。早年积极参与科举,只为谋得一官半职,在《板桥自叙》中曾说:“明清两朝,以制艺取士,虽有奇才异能,必从此出,乃为正途。”[1]241可见他将读书功名视为正道。经过漫长曲折的求仕之路,终于在乾隆七年(1742年)郑板桥被任命为范县知县。为父母官时板桥尽心尽职,从他在任范县期间留下的《范县诗》中即可看出,他为范县百姓做了许多实事,对他们的生活极为关心,诗中描写的都是农耕生活,活脱脱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乾隆十一年(1746年),郑板桥调任潍县,怀着雄心上任,渴望能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人民的生活。但在这七载春秋中,他见识到了官场的险恶、穷人被无尽地欺压,尽管努力调和,然而却依然斗不过黑暗的大环境,最终失望透顶,只能罢官而归。他就任的潍县毗邻大海,原本借助着地理优势,物产丰富,风调雨顺。但自乾隆十年(1745年)开始就接连发生自然灾害,先是海水倒灌,收成惨淡,城内更是瘟疫肆虐,百姓只能四处逃荒。一年后,又在八月遭遇大旱灾,直接影响了秋收。接着又是水涝、虫灾:“木饥水毁太凋残,天运今朝往复还。”[3]123郑板桥在《孤儿行》《后孤儿行》《逃荒行》《还家行》等诗作中,都以写实的手法描写了鲁东百姓逃灾的惨状:“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长路迂以远,关山杂豺虎。天荒虎不饥,旰人饲岩阻。”[3]90百姓在逃荒路途中不仅要接受与亲人分离的痛苦,还饱受野兽的威胁和疫病的折磨。逃至关外后生活艰苦,只能暂住于古庙。只有亲眼看见,关切民生,真正深入百姓生活者,方能写得此诗。为了改善民生,郑板桥上任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救灾,让受灾的百姓能够继续生活下去,不再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于是他雷厉风行地采取了以下措施:动员当地富豪以余粮赈济灾民、捐廉代输,开官仓赈灾、主持修城来以工代赈。他的这些举措造福了潍县百姓的生活,但也因越级操作而得罪了当地的上层官吏。潍县贫富悬殊,富人在此地横行霸道,蛮横无理,郑板桥在《潍县竹枝词》中描写了官员、富人们一味剥削穷人的样子:
绕郭良田万顷赊,大都归并富豪家。可怜北海穷荒地,半篓盐挑又被拿。……东家贫儿西家仆,西家歌舞东家哭。骨肉分离只一墙,听他笞骂由他辱。……二十条枪十口刀,杀人白昼共称豪。[3]121-122从中看出了潍县巨大的贫富差距导致的阶级矛盾不断激化。穷人为了生活只能将子女卖入富豪家为奴为婢,一旦反抗,就可能直接丧命。疾恶如仇的板桥如何能见得穷人们受欺压,所以他总是对穷人多为照顾。在赈济灾民时,以政府权威令富商以平价出售粮食救民,这样一来,就直接触及了富商们的利益,也势必得罪了当地有钱有势的富豪,于是他们便联合起来给板桥硬扣帽子,诬陷他在判案时偏袒穷人,苛责富人。富人们的投诉很快就得到了上级的支持,因为在任职期间,板桥的公正清廉损害了上层官吏的利益,早已将他们得罪,于是便趁此机会与富商联合,欲摘了郑板桥的乌纱帽。板桥看到潍县底层百姓生活的苦楚不仅来源于天灾以及富人们的欺凌,还在于官员们的暴力执法。他在多首诗文中大胆地揭示了当权者贪得无厌,动用私刑来毒打百姓的恶行:
县官编丁著图甲,悍吏入村捉鹅鸭。县官养老赐帛肉,悍吏沿村括稻谷。豺狼到处无虚过,不断人喉抉人目。……圣主深仁发天庾,悍吏贪勒为刁奸。……呜呼长吏定不知,知而故纵非人为。[3]18官刑不敌私刑恶,掾吏搏人如豕搏;斩筋抉髓剔毛发,督盗搜赃例苛虐。……雷霆收声怯吏威,云昏雨黑苍天泣。[3]19
官员们化身成了豺狼虎豹,在执法过程中横行霸道,肆意剥夺百姓的劳作物,还对百姓身体进行摧残。更是揭露管理者与执行者上下沆瀣一气,将朝廷的赈灾物资占为己有的丑恶行径。通过深入民众生活,郑板桥已经意识到政治制度上存在缺陷,虽然天子圣明,但底下却有阳奉阴违者,这才导致官吏敢为了一己私欲而肆意欺压百姓。所以郑板桥才敢不顾上级命令,擅自做主,但出发点都是替百姓着想,几次三番下来便被上级认为有越俎代庖之心。于是在富商与官员的联手打压之下,郑板桥不得不脱下乌纱帽,与潍县人民告别,写下了《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3]339据《清代学者像传》记载,郑板桥辞官时,潍县百姓痛哭不已:“忤大吏,遂乞病归。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画像以祀。”[4]239足见郑板桥在人民心中的地位。面对腐败的政府,身为知县的郑板桥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屑于献媚者的所作所为,更不愿与他们狼狈为奸,所以他就以竹自喻来明示自身的气节。他的画作多以此为题,辞官后扬州卖画的生涯也是靠画竹谋得市场的一席之地。书法上更是以六分半书来昭示自己的反正统观念,以隶书为突破口,将篆、楷、行、草,融合于一幅作品之中,给人耳目一新之意。他还将气节表现在印章当中,刻有多方“鹧鸪”印章。在传统诗文中,鹧鸪是一个常见的意象,由于其叫声嘶哑,容易勾起内心的哀愁,往往都被诗人当作旅途的艰险和离愁别绪的象征。像辛弃疾在《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中写道:“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5]辛弃疾就是借用“鹧鸪”来表达他对南宋偏安一居,百姓遭受战争折磨的苦闷悲愤。郑板桥亦然,他刻此印的目的在于表现在官场遭受了挫折,看着百姓受苦无法伸出援手的无奈心情。
郑板桥的政治理想是为朝廷尽忠,为人民造福,努力实现兼济天下之志向。在历经了多年的努力与等待之后才终于得到了“鱼跃龙门”的机会,自然是想大展身手的。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得不到支持的施政和接二连三的弹劾让他无处容身。他的诗词表面上是关心民间疾苦,但内在却是已经意识到了实行改革迫在眉睫。虽其个人力量不能与黑暗势力抗衡,但是他以书画为手段,曲折地将社会现实揭露,把对政治变革的诉求蕴含在其书画变革之中,以艺术为媒介,讽刺为官者的无所作为,抒写出内心的不快,把政治、生活与艺术结合,他的作品是现实生活的缩影。这是造成郑板桥另类书法的主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