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通过对《无可大师墨石图》上跋文的梳理,并将其与黄山书社出版的《方以智全书》中《浮山此藏轩刻本》比较,发现两者所著录的内容有所出入。继而,通过对此图册第一受赠人萧伯升及其家族与方氏的交往情况的梳理,以及对《浮山此藏轩别集》汇编人与刊刻地的推测,得出《浮山此藏轩刻本》与图册跋文原本的差异并非遗漏,而是刻意的删改。至于删改的具体原因,则有待进一步挖掘。
关键词:方以智;《无可大师墨石图》;萧伯升;《浮山此藏轩别集》
对方以智的研究一直以来都是明清思想史研究的热门话题,而这些从文本出发的研究多依赖对方以智著作的整理。随着黄山书社出版的《方以智全书》的面世,我们可以看到,在卷十所录的《浮山此藏轩别集》中,涉及颇多方以智关于书画的题跋及对器物的题咏,这显示了他对艺术活动的积极参与,也是构成其完整历史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
图1 清 方以智 无可大师墨石图 纸本水墨 安徽博物院藏
然而,遗憾的是,对方以智生涯中艺术创作的解读却相对匮乏。因此,笔者试图从美术学的视角出发,关注作为艺术活动参与者的方以智。在这种视角下,对方以智作品“图本”的梳理成为第一要务。也正是在这种梳理过程中,笔者发现《无可大师墨石图》上所题的跋文与《方以智全书》中收录的《浮山此藏轩别集》中的跋文并不相符。
考虑到方以智作为遗民的身份,以及清康熙以后对其文集的毁禁背景,这里作为一手资料的“图本”与转录的“文本”之间产生了差异。因此,笔者试图证明这种差异的存在并非编纂中的疏漏,而是编纂者的刻意为之。
一、《无可大师墨石图》上跋文与《方以智全书》中所录跋文的差异
现藏于安徽博物院的方以智《无可大师墨石图》是以册页的形式装裱的,共11页,前9页为方以智所画奇石,并在每页画面上均有题跋,第10页有方以智自跋,而第11页则有署名“芝老”于“甲申”年的跋文。
按其装裱顺序,将跋文分列如下:其一,“神工细削铁,襞积昆仑片。到溉奇礓砺,华林几人见”。(图1)其二,“俯若悬雷,仰若指天。其中自䟫拄,经络常盘旋。或谓漆园怪忽。吾曰不然”。
图2 清 方以智 无可大师墨石图 纸本水墨 安徽博物院藏
其三,“仰祠石屋齐临池,翠茸绉絺碧玉肌。爪甲棱角钩人衣,吾尝玩之,不能携归。想成绿火盘云飞,寒郊瘦岛其遁肥。观者毋怪人雕鐖”。其四,“不容人斫削,自听毛茸茸。敦厚无背面,苔痕为之封”。其五,“不动雪与月,珊珊立沙岸。若非八表昏,岂显白石烂”。(图2)其六,“谁献水苍玉,莫是山海䃤。黑坟蒸成菌,雷雨何神速。还有种识无,条达天然足。可谢北方帝,安置愚公谷”。
其七,“地出云雷之缝罅,圣予鬼谢东方㐷。宁可匡庐桥上引客笑,勿劳北平太守夜间射。放下笔日不须疑,忽悟纸衣不借借”。其八,“倚席如桥衡,横眠亦可枕。履扁何为卑视之,平地骨堆作奇品”。其九,“黄鹤雁宕与武夷,未若桂柳阳朔奇。骖鸾剑铓碧玉簪,平坡万笏穿清漓。当时虞山命我写其状,李成郭熙摇手辞。
愚者搜出鸿濛骨,几笔创作珊瑚枝。蹙缩蓬莱供盆几,倾湫倒岳太儿戏。果何为?撑肠拄肚休网碑,骈指会蕞真支离!”方以智自跋为:“庚戌献岁,寒山无事,童子炙炭研墨,请愚者发笔,遂成诸种石,将谓荟撮各家,实则听冰雪之自肖耳。研邻山主过归云阁而索观,便以为饷。”最后有“芝老”题跋:“磊落形奇,峻嶒骨傲。石耶?人耶?分明写照。固由天然,亦因笔妙。为问米癫,何如九曜。甲申冬初,芝老题。”
根据《方以智全书》载,此图跋文被编入《浮山此藏轩别集》,该集“以书画题跋为主”,“该集的写作,当在方以智四十三岁以后逃禅期间”,“大致可以判定该集主要写作于清顺治十一年(1654)至康熙十年(1671)”,而现存刻本为“清康熙此藏轩”[1]92,并无详细的刊刻时间。
清 方以智 无可大师墨石图选页纸本水墨 安徽博物院藏
按书中收录顺序,有《题黑石芝》对应上述跋文第六、《回字皴石》对应上述跋文第七、《绉爪石》对应上述跋文第三、《群峰小屏》对应上述跋文第九。其中《回字皴石》与《无可大师墨石图》上跋文小有出入,《回字皴石》为:“地出云雷堆缝罅,蒙倛方相颔毛乍。圣予画鬼当草书,东方曼倩何劳驾?宁歌少陵铲叠嶂,勿引熊渠夜间射。
若遇醉僧踞樗寮题,定悟纸衣不借借。”[1]166-167其余五首并未录入《浮山此藏轩别集》。据邢益海在《方以智著作的家传和整理》中的记载,潘江在《龙眠风雅》中说:“诗文奏议,散乱后多半散佚,诸子搜求之四方,编成四十卷,分前集、后集、别集,总名之曰《浮山全集》,行于世。”可知《浮山全集》的内容为方以智不含论著性专书的诗文合集,但未见统一的分类书目,是否行于世尚且存疑[2]。
从现已刊行的《浮山此藏轩别集》内容来看,《浮山全集》确如潘江所言为不含专书的诗文集,只是其中多为书画、诗文及器物的题跋,因此《浮山此藏轩别集》当为潘江所谓“别集”。又据方中通在《忆三弟首山》中的自注所言,“时在首山刊《浮山集》”,以及同书中《又编次〈浮山后集〉》的记述:“《浮山前后集》,子舍录千篇。”其注道:“伯兄、三弟编次居多。”可以推断出《浮山集》主要由长兄方中德和三弟方中履编辑,且刊刻于首山。因此,从所录内容及“前集”“后集”“别集”的名称来看,《浮山此藏轩别集》当属《浮山集》同一系列,或许也刊刻于首山。
二、《无可大师墨石图》受赠人萧伯升与方以智晚年交游
根据方以智册末所写跋文可知,此册画于庚戌年即康熙九年(1670)正月,因“寒山无事”而作,其后“研邻主人”来访,求观,方以智便赠画以为饷。则此册第一个受赠人为“研邻主人”。“研邻主人”当为萧伯升。据《泰和栗园萧氏及春浮园研究》所述,萧伯升乃江西泰和人士,字孟昉,号研邻主人。
清 方以智 无可大师墨石图选页纸本水墨 安徽博物院藏
栗园萧氏为当地望族,有明一代家世不堕,及晚明也多有仕宦,萧伯升父辈三人,为士玮、士瑀、士珂。萧士玮与方以智父方孔炤同为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萧士瑀、萧士珂皆为贡生,萧伯升为萧士珂长子,而萧士玮、萧士瑀长子皆早逝,故萧士玮家业由萧伯升继承[3]。而栗园萧氏与方以智的交往,起于方以智之父方孔炤与萧伯升伯父萧士玮进士同年之谊,盛于方以智晚年驻锡江西之时。以下根据任道斌先生所作《方以智年谱》,梳理出方驻锡江西之后与泰和栗园萧氏的交往情况。
方以智自顺治十六年(1659)云游江西,于此年驻锡新城廪山寺,后于顺治十八年(1661)四月,应萧伯升之邀,游览泰和春浮园,并升座说法,悼念其伯父萧士玮。当时,萧伯升便欲留方以智于泰和驻锡,但未成功。康熙元年(1662),方以智再次应萧伯升之邀在泰和金莲山说禅,同年驻锡南谷寺担任住持。
康熙二年(1663),方以智在清江时,因已先答应萧伯升驻锡泰和之请,便婉拒了黄应熊、黄尚宾在清江驻锡的提议。因此,在顺治十八年(1661)至康熙二年(1663)间,萧伯升在初次邀请方以智驻锡泰和之后,当别有所请,为方以智所允。同年深秋,方以智驻锡泰和,担任汋林方丈,并建禅堂。同年冬,方以智弟子中千和尚于亦庵为方以智贺寿,萧伯升也入山拜寿。值得一提的是,中千和尚在拜师方以智之前便是萧家的旧识,其所住持的亦庵,本是在萧伯升的鼎力相助下,建于萧士瑀故园陶庵之上。而中千和尚入驻江西,也是受萧士瑀之请。这一年,方以智的少子方中履来泰和省亲,与萧伯升相交。
康熙三年(1664),方以智多在汋林休养,萧伯升殷勤照料。同年九月,方以智的次子方中通来汋林省亲,与萧伯升相交。其后余飏亦过汋林,访方以智,论学辨析,也是萧伯升接待并引游泰和名胜。又因其先方以智拜于曹洞宗的觉浪禅师门下,青原山本为曹洞宗重要基业,虽然先托于觉浪禅师门下笑峰和尚之手,但此时笑峰和尚已去世,青原山便托付给方以智。因此,同年冬至日,方以智移锡青原山净居寺,住持青原法席。康熙四年(1665)四月,方以智同吉安官绅一起,应萧伯升之邀会于净居寺天王殿共庆佛沐日。又于此年受萧之邀再游泰和汋林。
康熙五年(1666),方以智重游泰和为萧伯升之伯父萧士瑀《陶安杂记》题序,萧伯升资刊《药地炮庄》。康熙九年(1670),献岁作《无可大师墨石图》,萧伯升过访,赠之。同年五月,吉安士人王愈扩、施男等来访,同游萧氏泰和别业陶湖。十一月将青原山寺事托付给叶妙和尚,在泰和首山,退休养病。但青原山来访不断,故多于青原泰和间往来。
康熙十年(1671),是春又归泰和于亦庵养病,中千和尚重修陶庵与濯楼,特为方以智静养之需。三月濯楼建成,惜“粤难”作。“粤难”后萧伯升多方营救方以智,甚至欲藏方以智于家中避难,方以智子中履为萧伯升作祭文,有言道,“而孟舫复壁之义,举幡之勇,将忘其家而为之”[4]。从上述资料可以得知,方以智与萧伯升的交往在其晚年尤为密切。萧伯升不仅修缮了汋林并请方以智担任住持,还修建了濯楼专供方以智疗养。方以智驻锡青原山讲学后,访客络绎不绝,其中包括老友故交如施闰章、余飏等,以及学生弟子如王愈扩、施男等,他们都随同萧伯升一同游览泰和。
方以智的次子方中通和少子方中履在来泰和时,都与萧伯升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同时,萧伯升还资助刊印了方以智晚年的重要著作《药地炮庄》,并在方以智遭遇“粤难”时,多次伸出援手。萧氏与方家三世之交,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言“除其二子外,密之晚年居青原,俗缘最深者当推萧孟昉伯升”,并认为方以智晚年入驻青原山的原因,固然有为曹洞宗承续宗门的宗教考量,但在世俗层面上,虽然表面上是出于知县于藻之请,但实际上也有萧伯升的促成[5]。
然而,关于萧伯升的史料记载并不多见。除了余英时先生推测其可能因方以智的“粤难”而受到牵连外,还可能是因为其晚年受到了三藩之乱的影响。据《广阳杂记》载,萧伯升因吴三桂部下韩大任占据吉安,在泰和征收粮草而受到牵连。其后,清廷进行清算,萧伯升因此在1679年死于狱中。
此外,萧士玮的《春浮园集》也在乾隆年间被列为禁书。关于萧伯升的生平,零散的记载多见于其交游仕宦的文集中。时人对他的印象多是乐善好施、家资丰厚。施闰章在《学余堂文集》中记载,康熙四年(1665)时,在吉安白鹭洲书院举办的连续三天讲学活动中,萧伯升担任主讲,并在活动结束后大摆筵席,“饮馔千余人”,“时萧孟昉一人,供馔费百余金”。
又据吴伟业在《梅村集》中的《萧孟昉五十寿序》记载,萧孟昉在乡里为泰和监狱供粮食长达四十余年之久,并经常资助友人及蒙冤士人。由此可见,以萧氏的财富及与方以智的深厚交情,他实际上是方以智晚年驻锡青原山的重要赞助人之一。
三、《无可大师墨石图》跋文收录中的删改
由《无可大师墨石图》的跋文可知,其最早在萧伯升手中,因其册后“芝老”的自称,对“征题”的形式来说过于托大,同时图上有“桃水渔人”与“芝陔”两款识,“桃水渔人”为号,“芝陔”当为名,更加证明了“芝老”是其自称而非号,故而此图当为“芝老”所藏。
从图册上留存的信息来看,《无可大师墨石图》最迟在“甲申年”转到了“芝老”手中。然而,由于只有干支纪年而无具体年号,这个“甲申年”最早可能是1704年。因此,根据现有信息,图册最早在1704年转手到了第二个藏家。从图册的递藏历程来看,从萧伯升1679年去世后至1704年,《无可大师墨石图》或许仍然归萧家所有。以萧、方两家的关系论,方氏子弟应能从图册上直接摘录跋文,即使图册在萧伯升去世后转手,但其间未被他人题跋,则从方以智1671年去世到萧伯升1679年去世,也有足够的时间供方氏子弟收录跋文。
至于刊刻地,如前文所述,《浮山前集》与《浮山后集》皆刊于首山,与此同一系列的《浮山别集》或许也刊于此地。即便不是在此地刊刻,也至少曾在首山收集过书中的内容。首山位于泰和境内,在此地刊书不仅便于与萧家交通,也便于从萧家直接收集图册的跋文内容。
最后从现存的《浮山此藏轩别集》刻本来看,其并不是对《无可大师墨石图》中所题跋文一字不录(若出现此种情况则可能是因为图册的佚失,或编纂的疏漏),而是录入四篇,漏去五篇。结合前文所述对刊刻地的推测,方、萧两家的关系,以及图册对于方氏子弟的易得性,方氏子弟在汇编跋文时应该是有目的地进行了删改,“改”在前文所述的跋文原本与刻本的收录中已有体现,而删则在此处。这种删改的目的性,则有待进一步论证。
参考文献
[1]方以智. 浮山此藏轩别集[M]//黄德宽,诸伟奇. 方以智全书:卷十. 合肥:黄山书社,2019.
[2]邢益海. 方以智著作的家传与整理[J]. 中山大学学报,2018(2):105.
[3]费粤越. 泰和栗园萧氏及春浮园研究[D].南昌:江西师范大学,2020:27.
[4]任道斌. 方以智年谱[M].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207-276.
[5]余英时. 方以智晚节考[M]. 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8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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