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 注》释“纤” 书法之“纤”

二、书法中“纤”的审美内涵 

1“纤”的审美优点:细腻精微、流丽 灵动 

“纤”延伸了诗品文论中精微之意,书论中 多与“毫发”相应出现,以形容书艺之精巧入微,书家之心细如发。王僧虔《笔意赞》:“纤微 向背,毫发死生。”〔13〕 点画之间若毫发般的细 微之处,都会关系作品的好坏优劣。刘彦祖《飞 白赞》:“若乃较析毫芒,纤微和惠。”〔14〕 “毫 芒”常指笔毫锋尖,即便察于锋尖毫末,纤毫 之间皆美妙和顺。

图5 [明]徐渭  草书七律诗轴  图6 [明]王铎  行草书金山寺诗轴

《萧子云别帖》:“昔传子云 作笔而心用胎发,故得纤细不失。”〔15〕 萧子云 作书用笔心细若胎发,故而能顾及方方面面, 细微之处也不出纰漏。 “纤”除精微之意外亦有流丽灵动之意。 郭绍虞释诗品《纤秾》:“采采流水:采采,鲜明 貌。流水,指水波之锦文言。此形容‘纤’。”〔16〕 此 可见“纤”具有流动妍美之意。

书法中,“纤”的 灵动流丽亦可表现为点画间的牵丝连带,顾盼生 姿,婉转媚趣,窦臮《述书赋》评景乔书:“丰媚 轻巧,纤慢旖旎。”〔17〕 欧阳修《集古录》评南朝 士人“字书工者率以纤劲清媚为佳”〔18〕 ,论及南 朝士人的书法偏于纤媚劲秀,如王慈《汝比帖》 “陈赐”“劣劣”等字运笔流丽飞逸而劲质(图 1)。

图7 [清]何绍基 行书古砚小山七言联 152cm×28cm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同时,文论中的“纤秾(浓)”亦常见于书论 中,卫恒《四体书势》之《隶势》:“纤波浓点, 错落其间。”〔19〕 “浓”在此处指隶书涩而重的 点画,“纤”与之相对形容隶书笔画流丽的微波 之态。萧衍述:“分简下注,浓纤有方。”〔20〕 纤浓 得衷方为佳品。赵宧光:“何谓野笔?……当纤 而故浓之。”〔21〕 “纤”于“浓”笔中展其轻盈流 美姿态,“浓”于“纤”中显其骨力劲质,二者互 为所用,若偏用一者则显作字之病。 

2.“纤”的负向缺点:软弱俗媚 

然至唐后,尤至明清,“纤”常被解以浮 华、流俗、单薄与软弱。自“二王”开“妍媚”之 书风,习王书者多得其形而未知其质,或扭捏 造作失劲质,或将用笔简化重复而陷入程式僵 化,馆阁体即是如此。《述书赋》:“纤圆克成, 骨力犹稚。”〔2 2〕 形容笔圆而纤弱,笔画便乏骨 力,赵宧光《寒山帚谈》:“重墨轻用得佳书, 轻墨重用其书恶,轻墨轻用其书纤,重墨重用 其书俗。”〔23〕 句中之“纤”即为纤弱之意。

图8 [清]赵之谦 吴镇诗四条屏(局部) 149.9cm×40.9cm×4 纸本 日本东京私人藏

明代 文彭于唐寅《采莲图》后书草(图2),用笔提按 夸张,提笔乍纤,线条纤细而孱弱,如“拒”之 提手旁,又近乎笔笔相连,使得纤丝缭乱,纷 繁扰目,软弱流俗。 社会的审美取向也影响着“纤”内涵的变 迁。明代以来,君主专制不断加强,心学的崛 起激起了士人主体内心道德精神的觉醒,心学 的广泛传播深刻影响着这一时期的艺术审美与 呈现形态,案头书法的纤美无法满足士人的心 理渴求,张丑云:“子昂书法温润闲雅,远接右 军,第过为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24〕

认为赵孟頫书妍美却乏大节之气。清代金石大 盛,朴学之风盛行,人们崇尚金石碑板的朴茂 拙趣,对时人学习董、赵一路纤美之书多有贬 斥,郑孝胥《海藏书法抉微》:“尔时盛用赵孟頫……书体大率相似,方板纤弱,绝无剑戟森 森之气。”〔25〕 后期书论“纤”的贬义色彩浓烈,人们逐渐 遗忘了“纤”在魏晋时期文艺领域优美的内涵。

文学艺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经历着重大 变革,对人物的品评从人外在的道德行为 逐渐深入到内在的精神品格,曹丕文尚“诗 赋欲丽”,顾恺之以“高古游丝描”绘人物, “巧密于精思”〔26〕 ,留“纤妙之迹”〔27〕 ,人 们追求精雕细琢的形式美感,形与神的高 度统一成为这一时代的审美风尚与取向。 

书法亦是直至魏晋时期,才从最初的整齐 庄重发掘出精巧细腻的笔法,形成一种优 美的范本。“纤”含一“逸气”,乃是这一精 巧优美范式的高度概括,是魏晋风度与优 美文明的积淀,蕴含着晋人的精神气息。 艺术由浑朴到精微,是技艺的增进,也是 审美眼光修炼的提升。作为一个相对边缘 化的概念,“纤”蕴含着优美生动、神采飞 逸的丰富价值内涵,需得重新提出并着重 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