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代始出版有关颜真卿的生平年谱、碑帖论述,至今仍层出不穷。现当代学者、专家对颜 体楷书、行书的技法及其各时期碑刻风格的论述也颇为丰富、多有精论,本文试从对颜真卿书法 的贬评这一角度出发进行分析,以补不足。
一、李煜讥颜书失于“粗鲁”
南唐后主李煜《书评》有言:“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 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于变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窘拘,颜真卿得其筋而 失于粗鲁……”另明代杨慎《墨池琐录》认同李煜之说,甚至批评更为严厉:“书法之坏,自颜 真卿始。
自颜而下,终晚唐无晋韵矣,至五代李后主,始知病之,谓颜书有楷法而无佳处,正如 叉手并足如‘田舍郎翁’耳。” 李煜遵循以王羲之为首的“晋韵”为审美评判标准,把颜真卿书法视为异类,崇王贬颜。这 是为什么呢?这就需要对李煜其人其书及所处时代进行分析,《宣和书谱》曾提到:“江南伪后主 李煜,字重光,早慧精敏,审音律……尤喜作行书,落笔瘦硬而风神溢出。然殊乏姿媚,如穷谷 道人,酸寒书生,鹑衣而鸢肩,略无富贵之气。”书中对李煜的书法风格总结为笔画瘦硬如寒枝 之状,这正和颜体厚重雄强的书风形成鲜明对立。从书法本体的角度,李煜在书法审美上与其诗 词一样,喜欢“婉约缠绵”,所以他的审美倾向造成了他的评价有些片面。
另外,在南唐时期, 书法风格正是由唐之雄强向宋之婉约过渡。这种过渡其实在诗词中早已开始,如盛唐诗风豪迈, 晚唐诗风流丽,而南唐又偏居江南,士族当政弱于军务,这就造成了社会在精神上追求细腻婉约 的风气。从李煜现存的 30 余首诗词来看,大多都有风、花、雪、月、愁梦、泪恨的字眼,这些 明显带有低沉阴郁的特点可见他性格多愁善感,在书法审美上追求同样瘦硬细寒的风格,而颜体 书法中无时无刻不透露一种大气凛然的阳刚豪迈,两者审美风格差异较大。
李煜视颜体书法笔画 厚实粗壮,就认定其书粗鲁无佳处,实为欣赏不到颜书的端庄雄伟之大美的缘由。颜真卿出身唐 代士族,家族显赫,但中道没落,早年丧父,这造就其刚毅坚韧之性情,其后在“安史之乱”中 更是身披铠甲,驰骋战场做了二十万义军盟主。而这一切,对于一个养尊处优、优柔寡断,直至 国破时贪生出降的奢靡皇帝来说是根本无法体会的,其书评也仅限于对书法表象的评价。
二、米芾批颜为“丑怪恶札之祖”
“宋四家”之一米芾在颜真卿《乞米帖》后跋:“颜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 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此帖尤多褚法,石刻《醴泉尉》时及《麻姑山记》皆褚法也。此特贵 其真迹耳,非《争座帖》比。大抵颜、柳挑踢,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 此则题跋对颜真卿书法的批判可谓尖锐。
米芾性格乖张,举止怪异,因此后人经常以他“疯 癫”的性格对其言论表示怀疑。米芾是狂狷型性格,为人狂傲、目空四海,对唐代欧阳询、张旭、 怀素、颜真卿、徐浩、柳公权等人的书法都曾加以贬低,这些贬语散见于其文集、题跋中,比如 《书史》《宝章待访录》《海岳名言》等均有零星记载。
米芾为何情绪反应如此激烈,不留情面一 阵痛批呢?有人解释为文人相轻,似乎有些道理,但生存年代不同,亦不存在争名夺利之举,说 服力不足。或许,口无遮拦是其本性所为,但根本缘由还在于米芾拥有高超的书法水平,擅长诸 体,书画临摹足以乱真,刻意讨好他人不符合米芾性格。
另外,不同朝代的书法审美不同,正所 谓“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唐人尚法”之法表现为在技术上有规律可依循,有法则 可学习,代表着一定秩序、规范,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楷书技法。本代表有唐一代最高成就的楷书,却被米芾认作乱了古法,或许是时代审美因素使然。米芾以晋人书学审美为准绳,不难想象,唐 代诸师开创攀至巅峰的楷法,在他看来是“作用太过”,与他理解中的书法大异其趣,责以“丑 怪恶札”也就不足为奇了。
颜真卿《乞米帖》帖文:“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竭,只益忧煎,辄恃深 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实济艰勤,仍恕干烦也。真卿状。”《乞米帖》只寥寥数句,在颜真卿 众多作品里展现的是他比较窘迫困苦的形象,但研读起来却是正气凛然。此帖约书于永泰元年 (765),江南水灾,农业歉收。
颜真卿当时已官拜刑部尚书,知省事,封鲁郡公。按道理也能衣 食无忧,但偏偏就到了举家食粥数月的艰苦地步,不得不向李太保求米,谈到困窘原因,他也直 言不讳,不擅长谋求生计,生活拮据。充分体现出颜真卿坚守原则、一贯廉洁自持、绝不贪枉苟 取、家国同构的高尚节操。
米芾在题跋此帖时,逞一时之快作出如此偏激贬评,实为不妥。好在 他后期拓宽了书法审美视野,在其后来《书史》评论中又褒赞颜真卿:“《争座位帖》有篆籀气, 为颜书第一,字相连属,诡异飞动,得于意外。”又在《海岳书评》中对颜真卿书法有如此评价: “颜真卿(书)如项羽挂甲,樊哙排突,硬弩欲张,铁柱特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甚至有临 摹颜真卿《湖州帖》《刘中使帖》等传世,即使真伪难定,亦可证明米芾对颜书的重视。
三、姜夔评《干禄字书》“有科举习气”
南宋姜夔在《续书谱》载:“唐人以书判取士,而士大夫字书,类有科举习气。颜鲁公作《干 禄字书》是其证也。矧欧、虞、颜、柳,前后相望,故唐人下笔,应规入矩,无复魏晋飘逸之气。” 又说:“颜、柳结体既异古人,用笔复溺于一偏。予评二家为书法之一变,数百年间,人争效之, 字画刚劲高明,固不为书法之无助,而晋魏之风规,则扫地矣。”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
屡试不第,擅长楷书,尤工小楷。点画清劲,结体安详而略带斜侧。常往来于江南苏杭之间,依 靠范成大、张鉴等官宦人家的周济而生活。身世飘零,心境冷淡孤僻,书法主要推崇王羲之,有 崇晋抑唐之嫌。《干禄字书》由唐颜元孙撰,后为颜真卿书写刻石,广为流传。这部书是唐代正 字学的一项成果,正字学的主要内容就是整理和研究异体字,确定文字的标准形体,促进文字的 统一使用。
唐代由于政府的提倡,颜真卿在书写时肯定与写丰碑大碣时的意态迥然不同,字画斟 酌,唯谨唯慎,十分谨严。文中注释近于小楷,比较少见,笔力精劲,可为楷模,在文字学和书 法价值上都有着积极的影响。姜夔以《干禄字书》为证说唐人士大夫书有科举习气,忽略了此帖 的实用性和社会价值。
另外他对颜、柳字的讥斥,皆是以“古法”即魏晋时期的书法风格为参照 标尺的。魏晋书法确以追求超轶绝尘、萧散简淡的飘逸之风为宗,然唐人以颜真卿为代表的书法 追求法度,篆籀中锋用笔,字势外拓充满张力,不为流俗所囿,不为古法所限,纳古法于新意之 中,出新法于古意之外,豪放雄浑,气度恢宏,实为我国书法史上一座难于逾越的里程碑。
姜夔 此段文字虽意在批评颜柳,却道出了颜真卿变法求新、前无古人的事实。自颜真卿始,唐代的书 法审美有了追求雄强为指归的新方向,与“书贵瘦硬”的旧有审美标准形成鲜明对比。结合唐代 书法发展的历史背景来看,颜真卿的变法确为“书法为之一变”,并非“用笔复溺于一偏”,引领 了新的审美风尚。
四、项穆评颜书“沉重不清畅”
项穆,明代万历年间人,著名鉴藏家项元汴之子,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官中书,工书法, 而心摹手追王羲之。《书法雅言》1 卷共 17 篇,项穆从儒家观点出发把书法推到“同流天地,翼 卫教经”的地位,认为它可以“发天地之玄微,宣道义之蕴奥,继往圣之绝学,开后觉之良心”。
关于书法的学习,项穆也强调内心修养,注重精神与形式互相渗透。他还强调书法正统,把王羲 之与孔子并列。 《书法雅言》大旨以晋人为宗,提出“人正则书正”的论点,论鉴赏时主张“论书如论相, 观书如观人,人品既殊识见亦异”等。这些观点与颜真卿全部符合,项穆对颜真卿书法持什么态 度呢?《书法雅言》:“考诸永淳(唐高宗李治年号)以前,规模大都清雅,暨夫开元(唐玄宗李 隆基年号)以后,气习渐务威严。颜清臣(颜真卿)蚕头燕尾,闳伟雄深,然沉重不清畅矣。”
项穆把王羲之尊为与孔并列,谓“万世不易、不可改易”,对颜真卿的书法基本持批判态度。首 先他认为书法应当以“清雅”为主,将“清雅”视为文人书法的一个重要标准,对这一概念的肯 定意味着项穆在基本态度上对颜真卿书法并不欣赏,他又说“颜清臣虽以真楷知名,实过厚重”, 进而认为“颜、柳得其(王羲之)庄毅之操,而失之鲁犷”。项穆用古代极为重要的概念“清雅” 否定了颜真卿,所谓的“厚重”也并非褒扬之词,绝对的审美标准自然难以接受标准之外的风格。
五、康有为评颜书“断凫续鹤”
清代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也有贬低颜真卿的言论,比如他认为“作字工夫,斯为第一, 可谓人巧极而天工错矣。以视欧、褚、颜、柳,断凫续鹤以为工,真成可笑。”“断凫续鹤”字面 意思是截断野鸭的短腿接到仙鹤的长腿上,讽刺颜真卿等作字违反自然规律。又说到“中唐以后, 斯派渐泯,后世遂无嗣音者,此则颜、柳丑恶之风败之欤”,将颜真卿之书视为丑恶之风,不符 合常理。 康有为对魏碑的推崇世人皆知,有“尊碑卑唐”的个人倾向,当然他是从贬低整个唐代碑刻 的角度来评价颜真卿的,也就是说他批评的不是颜真卿一人,而是整个唐代书法群体。康有为的 评价过于武断,有唐一代书法之盛行,名书家之辈出可谓远迈魏、晋,后盖宋、元、明、清四代。 书法在大唐呈现出亘古未有的璀璨景象,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等书法巨擘的杰出创 新,把东晋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艺术推进到一个新的境界。
颜真卿推陈出新,贡献极大,其对书法史至少有三大贡献:
(一)创造性地将先秦篆籀笔法、分隶体势融入楷书之中,取精用宏,自出新意,一改前人 秀丽瘦硬,别开生面地创造出宽博厚重、雄浑浩荡的壮美风尚。确立了盛唐之后唐代楷书的新式 样、新面貌、新风气。颜真卿的“新书风”是自东汉以来显明的书法艺术变革,开创了书法史上 雄伟苍劲的新流派,正如后人所言:“开元、天宝为盛唐……鲁公生于此时,以迄肃代间,镕会 古今,垂示模楷。为百世不祧之宗。”
(二)在行草书方面同样变化出新,开宗立派,在书法史上继王羲之之后矗起了又一座丰碑。 自东晋至初唐,行草书一直延续二王秀逸俊美的书风,直到颜真卿出,挟大唐盛世之豪情,经安 史之乱、宦海沉浮之悲苍,发之于比楷书更能表达思想感情的行草书中,不为法度所窘,萧然出 于绳墨之外,则气韵自生。加以篆隶笔法和民间书风的精华融入,吸收新营养、开辟新境界,终 于形成刚强雄伟的新书风,同其楷书双峰并秀,打破了从唐初以来以二王行书一统天下的局面, 创立了新的行草书美学范式。
(三)开大字一派,启发后世对大字条幅、榜书、匾额的创作,如《东方朔画赞》《鲜于氏 离堆记》《大唐中兴颂》,这些丰碑巨制、擘窠大字再经放大后对于写榜书匾额极具借鉴价值。在 清末民国时期,有“无颜不匾,十匾九颜”的说法,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曾说:“写颜字 的人,向来不曾绝迹的……要写大字,非用颜法不可。”
康有为不提颜书的诸多优点与贡献,而把颜真卿书法放在唐代一众书家中一起批判贬低,实 在是不经之说。后来,他在不少碑刻中似乎看到了颜书的影子,常常有“已开先河”“继其统” 之说,其后又对《裴将军诗》高度赞誉,如《广艺舟双楫》:“后人推平原之书至矣,然平原得力 处,世罕知之。
吾尝爱《郙阁颂》体法茂密,汉末已渺,后世无知之者,惟平原章法结体独有遗 意。又《裴将军诗》雄强至矣,其实乃以汉分入草,故多殊形异态。二千年来,善学右军者,惟 清臣、景度耳,以其知右军之所师故也。”“鲁公书如《宋开府碑》之高浑绝俗,《八关斋》之气 体雍容,昔人以为似《瘗鹤铭》者,诚为绝作。
盖鲁公无体不有,即如《离堆记》若无可考,后 世岂以为鲁公书乎?然《麻姑坛》握拳透爪,乃是鲁公得意之笔,所谓‘字外出力中藏棱’,鲁 公诸碑,当以为第一也。”康对颜忽褒忽贬,实在捉摸不定。或是为了卑唐而捎带贬颜,可见康 有为《广艺舟双楫》的整个论述体系也并不严密,有前后自相矛盾之处。
结语
从五人对颜真卿书法的贬评中,我们不难发现,南唐李煜以瘦硬书风为评判标准,宋米芾所谓“古法”为宗,加之个性颠狂,图一时之快的大张挞伐,南宋姜夔以片面的个人审美取向为标 准,明项穆用风格“清雅”为标尺,晚清康有为把颜真卿置入整个卑唐之大背景。这些言论或偏 颇不实,或主观臆断,极易误导后代学书者,误判颜真卿书法的真实风貌。我们在学习中不可不 察,更须加以主观理解。
但这也正从反向说明了颜真卿书法所独具的创变性、可塑性。书法史已 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颜体书法的包容性与可变性,后人师法颜体楷书与颜体行书,或者借鉴颜体 楷书与行书的书法元素,生成富含颜体意味的自我书法面貌,从而形成可持续发展的颜体书法流 派。那是因为颜真卿不仅以自己的生命谱写了铿锵、豪壮的忠正之曲,还把书法艺术推进到一个 新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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