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计白当黑”到“虚实相生” —明清流派印留白技法的实践与哲学溯源
内容提要:本文以明清篆刻留白技法为研究对象,剖析文彭、邓石如、吴昌硕三家流派对“虚白”空间的哲学化实践。文彭以工稳留白承载儒家 “致中和”的秩序理想,在匀称布局中体现“发而中节”的礼制精神;邓石如借疏密对比演绎道家“有无相生”的宇宙律动,将《周易》阴阳摩荡 之道转化为印面朱白的动态平衡;吴昌硕则以残破边栏叩问禅宗“空性”,以青田石崩裂的偶然性昭示“诸相非相”的般若智慧。研究进一步揭示 篆刻留白与中国诗画、园林的跨艺术共鸣:赵之谦印面残损暗合八大山人“空纳万境”之境,邓石如疏密章法呼应计成“计白当黑”的造园哲学。 明清印人通过刀石碰撞,将儒、道、禅思想熔铸为“道器合一”的金石史诗,使留白升华为东方哲学的物质显影。
关键词:明清篆刻;留白技法;儒家中和;道家阴阳;禅宗空性
引言
在中国传统艺术与哲学的对话中,“留白”始终是一个核心 命题。这一空间处理手法不仅体现了中国人独特的审美智慧,更蕴 含着深厚的哲学思考。朱良志在探讨中国艺术精神时曾深刻指出: “中国艺术中的空白,绝非简单的空缺,而是灵气往来之处。犹如 印章中的留红,看似无物,实为宇宙元气流动的通道。”[1]这一论 述精准地揭示了留白在印章艺术中的哲学意蕴。
图1 邓石如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5.4cm×3.3cm 原石现藏于杭州印学博物馆
沙孟海在《印学 史》中则从技法层面阐释了留白的审美价值:“汉印妙处,全在自 然。其留红处,或疏或密,皆成天趣,非后人所能强为。”[2]这种 对留红空间的精妙处理,在明清流派印中得到了更为自觉的理论提 升和技法拓展。 西方哲学传统中虽无“留白”这一明确概念,但其对“虚 空”“负空间”及“缺席”的思考,却与中国留白观念形成了有 趣的对话。
古希腊原子论者德谟克利特提出“虚空是原子运动的 必要条件”,将“无”视为“有”的存在前提;德国哲学家海德格 尔则从存在论角度阐释“空无”,认为它并非纯粹的缺失,而是使 存在得以显现的境域。在艺术理论方面,格式塔心理学提出的“完 形法则”指出,观者的知觉会自动补全画面中的空白,形成整体认 知—这与朱良志所言“灵气往来”的留白观虽语境相异,却在 认知层面遥相呼应。值得注意的是,西方现代艺术对负空间的探索 (如马蒂斯的剪纸、极简主义的单色画)更凸显了“留白”作为主 动的艺术语言,与中国传统“计白当黑”的创作思维形成了跨文化 的共鸣。
这种对“无”的哲学诠释与艺术实践,为理解明清流派印 留白技法的普适性美学价值提供了新的参照维度。 本文聚焦明清时期流派印章中的留白技法实践,通过梳理“计 白当黑”到“虚实相生”的理论演进,揭示其背后的哲学渊源。从 道家“有无相生”的宇宙观,到儒家“中和”的审美理想,再到禅 宗“空灵”的境界追求,中国哲学为印章留白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 源。而明清印人则将这种哲学思考转化为具体的艺术语言,通过对 印面空间的精心经营,营造出虚实相生、气韵生动的艺术境界。
一、文彭工稳留白与儒家“中和”思想
印章从春秋战国时代的封泥发展到明代,其功能与形态已从 实用性逐渐转向艺术性。明中叶以后,一些经济状况宽裕的文人、 士大夫将篆刻艺术提高到了与书画艺术同等的地位。他们不仅追求诗、书、画的结合,而且将印章同样融入作品中,以此增加艺术表 现的多样性。明代篆刻因此超越前代,真正升华为艺术,同时也揭 开了文人流派印的序幕。
图2 吴昌硕 破荷亭 3.5cm×3.5cm 原石现藏于中国美术馆
作为“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之子,“三桥派”的创始人文彭 不仅精于书画、诗文,更擅篆刻,亦是篆刻史上第一个流派印的开 创者。明代之前,印章材质多为金属(如铜)、玉器或象牙等,不 易镌刻。文彭则偶然获得四筐“灯光冻石”。此石硬度适中,宜于 刻印,文彭遂开始使用并推广冻石,促使明代文人争相参与篆刻创 作。除材质革新外,文彭还倡导“印宗秦汉”的理念,引导篆刻回 归古韵。这一创作思想推动了明代篆刻向古朴典雅风格的复归,从 而确立了文彭在篆刻史上的重要地位。 文彭的“七十二峰深处”印章,是明代篆刻艺术中极具代表 性的佳作之一。
此印章法谨严、构图疏朗、刀法精审,艺术水准 极高。从流传印蜕可见,印面四字纵横分布,留白虚实相生、恰 到好处,整体意象既有山川起伏之雄势,又具幽谷回环之深意。 篆法采用细腻工整的朱文小篆,线条挺拔遒劲,结体平稳端庄。 据现有学术研究及文献记载,文彭常用材质多为寿山石、昌化 石、青田石等软性印石,这使其在镌刻时能精妙控制刀笔。其刀 法以冲刀为主,辅以切刀,刻出的线条既富金石之气,又不失书 法之韵。文彭力主“书法入印”,此印正是其书意、刀法、章法 三者高度融合的典范。
细观“七十二峰深处”印面,不难发现其在空间分布上的高度 和谐。印中文字并未密集充填方寸之地,字与字、笔与笔之间的空 隙经过精心安排,气息得以流通,视觉得以呼吸。这种“空”的处 理,不是简单的缺失,而是艺术的主动选择。在篆刻中,留白不仅 是形式上的需要,更是一种哲学性的表达。文彭通过这一印章的留 白安排,呈现出“无为而治”的东方审美,也契合儒家“中和”的 思想精神。 《礼记·中庸》有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 节,谓之和。”这一“中和”思想,强调的是情感的内敛与适度, 是在发与不发之间的平衡,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审美理想。在 文彭的篆刻中,这种“未发”之境,正体现在他对线条力道的控制 与对布局的节制之中。他不以过繁为工,不以密集为巧,而是刻意 “留白”—不是空,而是蓄势,是未发之“中”。
而创作中每 一次刀锋起落、每一块空白安排,又皆符合章法之度,显得自然有 致,正是“发而皆中节”之“和”。 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提出:“作书最要泯没棱痕,不使笔笔 在纸素成板刻 样。”此论虽针 对书法,其核心 意涵亦适用于篆 刻艺术,尤能诠 释文彭的刀法风 格。文彭的朱文 印多以细挺边栏 为骨架,刀锋含 蓄内敛,线条蕴 藏锋芒却无外露 之锐气,在形式 上虽规整有度却 不显板滞。这 种“泯没棱痕” 之美,体现了文 彭艺术中自觉的 克制与有节制的 表现,与董其昌 所主张的含蓄蕴 藉、意脉贯通之法深相契合。
在儒家“中和”思想的框架中,这种克制正是一种深层的文 化修养。《礼记·中庸》中所言“中”乃未发之静,“和”则为适 度之动,其最终目标是实现“达道”与“成人”。在文彭的篆刻 中,细挺的线条与充盈而不满的空间,构成了一种含蓄的秩序。这 种艺术语言,正是“中而能和”的体现。它并非追求张扬的装饰性 效果,而是在刀锋起伏间藏锋纳气,使作品呈现出“文质彬彬”之 美—内敛而不失精神。 “文质彬彬”一语出自《论语》,意指文采与质朴应相辅相 成,二者相得益彰方为君子风范。
文彭在朱文印中精细雕刻,又以 含蓄的刀法消解雕琢之气,使其印文不失质朴、章法不失自然, 从而达到一种不露锋芒而气韵充盈的美学境界。这正是董其昌反对 “板刻样”的思想基础—追求一种超越技巧、合乎性情与天理的 艺术表达。 因此,文彭的印作不仅是技艺的展现,更是一种文化精神的 体现。他以“泯没棱痕”的刀法化刚为柔,又以内敛有序的章法表 达儒者的中和之道,使篆刻成为文人修身养性的途径,也成为儒家 思想美学在物象世界中的深刻回响。儒家“中和”不仅是一种道德 理念,也是一种宇宙观和艺术观。
在儒家的哲学系统中,“中”是 内在的平衡与潜藏之势,“和”是外在的适度与协调之美。文彭的 印章艺术正是这种哲学的具象表现。他对空间的掌控,对刀法的节 制,对整体气息的平衡,都体现了一种“中而后和”的审美路径。 他的工稳不是冷漠僵化的匠气,而是内敛持重、温润如玉的文人气 质。
他用篆刻的形式,展现了内心的沉静与世界的秩序感,这正是 儒家艺术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七十二峰深处”本身即一种意象的营造,它不仅是对自然山 川的描绘,更像是一种心境的投射。那“深处”之意,与儒家追求 内在修养、静谧涵养之道极为契合。而文彭的篆刻表达,不是简单 地模仿自然之形,而是在构图与留白中唤起观者心灵中的“中和” 之感。这种印面布局的留白与实刻、动与静、张与弛之间的平衡,正如儒者修身齐家的节制与圆融,使这枚印章不仅是视觉上的艺术 品,更是一种无声的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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