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鲜于璜碑》是新中国成立后国内考古发现中保存最为完整、存字数量最多的东汉碑刻之一,在汉隶书体演变史上占据关键地位,其丰富的书法艺术价值仍有待系统发掘。本文通过多维解析揭示:该碑以成熟的方笔技法为核心,开创了“方整朴拙”的独特审美范式;碑阳与碑阴呈现的显著风格差异,映射出书丹者与刻工群体的复杂艺术互动;章法层面“上齐下不齐”的界格处理模式,则开创了秩序中蕴含动态平衡的布局新境。本研究旨在系统分析该碑的书法艺术成就与历史文化意义,并深入探讨其对当代书法创作理念与实践的借鉴价值。
关键词:鲜于璜碑;隶书;方笔技法;汉碑
引言
《鲜于璜碑》,全称《汉故雁门太守鲜于君碑》,立于东汉延熹八年(165),1973年5月出土于天津武清县高村。作为新中国成立后国内考古发现中保存最完整、存字最多的汉碑之一,其圭首形制与阳刻篆额彰显了东汉晚期碑刻制度的规范性;碑穿设计及青龙、白虎纹饰与阴刻朱雀,则是汉代“天人相应”宇宙观在物质载体上的生动体现。
图1 《鲜于璜碑》碑额(拓片)
碑文内容颂扬鲜于璜的功绩,同时翔实记录了东汉时期的职官制度、社会风貌及民族关系等,为历史研究提供了珍贵的一手资料。在历史与文化层面,该碑为研究东汉政治、经济、文化及石刻艺术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实物证据。其碑文具有双重史料价值:其一,详述鲜于璜任雁门太守期间“慰绥朔狄,边宇艾安”的边疆治理实践,并记载了“安边节使”等未见于正史的职官名称;其二,碑阴详列家族世系,揭示出东汉豪族“门生故吏”制度的运作机制。
这些记载与《后汉书》形成互补,为深入探究东汉政治生态提供了关键依据。综上所述,《鲜于璜碑》的历史与艺术价值已获学界公认。它不仅是增补东汉史料、深化汉代书法研究的重要基础,也为当代隶书创作提供了重要的艺术启迪。
一、《鲜于璜碑》的技法体系与审美特质
(一)笔法语言的突破与创新
在用笔上,《鲜于璜碑》的核心贡献在于确立了一套成熟的方笔技法系统。康有为曾言:“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操纵极熟,自有巧妙,方用顿笔,圆用提笔。提笔婉而通,顿笔精而密。”[1]碑中笔画形态丰厚饱满,起止处含蓄内敛、浑厚圆融,锋芒不露;转折处方峻整饬,特征鲜明。其波磔处理趋于平正,行笔顿挫清晰可辨,透出刚健雄浑的内在气韵。线条巧妙融合粗细与直曲:粗线粗犷奔放,极具力量感与体积感;细线则凝练深沉,蕴含内敛的劲健。字形结构多取横向开张之势,主体呈现扁平化特征,间或辅以长方形态,整体古意盎然。
图2 《张迁碑》碑额(拓片)
碑文方笔技法(见表1)通过采用“逆锋切入”起笔、“挫锋涩行”运笔、“断势回收”收笔,使笔画骨力洞达,形成“铁截铜铸”的方切效果。
(二)空间构成的辩证统一
在结体方面,《鲜于璜碑》实现了“内聚”与“外拓”、“森严”与“疏朗”的有机统一。其笔画排布注重空间分割,计白当黑,营造出雄浑深邃、茂密充盈的视觉效果;碑中亦巧妙运用波、磔、撇、钩等隶书典型的、具有向外延展性的笔画,使字形开合有度、舒展大方。
尤为突出的是,通过强烈的疏密对比形成视觉张力,在界格限定的范围内,营造出既稳定端庄又不失动感的视觉平衡与内在张力。章法布局上,碑文整体呈现竖有行、横有列的基本框架,于井然有序中不乏微妙变化。蒋骥在《续书法论》中言:“篇幅以章法为先,运实为虚,实处俱灵;以虚为实,断处俱续。”[2]字距与行距安排疏密有致,错落和谐;单字形态随笔势自然生发,于严谨法度间流露出自由意趣。界格的存在规范了整体空间,字形多贴近格线上沿定位,形成“上沿齐整而下端错落”的独特韵律。
(三)风格二元性:碑阳与碑阴的对比融合
《鲜于璜碑》整体书风以古朴雄健、浑厚凝重为基调,但其碑阳与碑阴两面的艺术风貌却呈现出鲜明差异。碑阳部分呈现出典型的“庙堂气象”,笔法精严整饬,字形多呈扁方形。如“讳”“璜”等字,起收笔方峻规整,结构匀称端庄,充分体现了官方碑刻庄重规范的体制要求。
图3 爨宝子碑(拓片局部)
相较之下,碑阴则流露出浓郁的“自由率意”之趣,运笔更为洒脱恣肆,字形则不拘一格,扁方、长方、正方交相辉映,姿态各异,意趣盎然。如“孙”“迁”等字,大胆突破界格限制,字势或正或欹,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书丹者的个性风采与率真意趣。这种艺术表现上的丰富变化与整体雄浑博大的气魄相辅相成,形成了强烈的艺术张力与感染力。
二、《鲜于璜碑》的差异化特质与艺术史坐标
(一)与同时期汉碑的审美分野
清王澍在《虚舟题跋》中曾言:“隶法以汉为极,每碑各出一奇,莫有同者。”[3]《鲜于璜碑》在东汉隶书谱系中卓然自立,其艺术特质与同期诸多名碑相较,呈现出显著差异(见表2)。相较于《张迁碑》的方峻雄强、《礼器碑》的纤劲典雅,《鲜于璜碑》的书风展现出浑穆深邃中寓含奇崛灵动之趣的独特面貌。
图4 爨龙颜碑(拓片局部)
笔法层面,此碑虽与《张迁碑》同属方笔范式,然其方折更具刀刻的朴拙之力,整体气象方整整饬,呈现遒劲端庄的阳刚气韵。例如“勋”“德”等字横画收笔处的凝重顿挫,若以利斧斫石,其凝重感较《张迁碑》的犀利锋芒更显朴茂浑厚。相较而言,《礼器碑》所体现的以圆笔为主导的风格,与《鲜于璜碑》所代表的方笔典范,恰如汉赋美学中“丽则”与“闳肆”两种范式在书法领域的体现。
空间结构上,碑阳界格内的字形多呈上密下疏之势,形成了“重顶式”的结体特征,其布局与《乙瑛碑》的匀称平稳形成鲜明对照。书写意趣层面,碑阴字形欹侧错落,充分展现了书丹者超越程式化书写的自觉意识,此种特质在法度严谨的《史晨碑》中则较为少见。
《鲜于璜碑》在结体上,“密不透风”的特征尤为突出。其笔画排布计白当黑,营造出雄浑茂密的视觉效果;紧密处空间极度压缩,字形则如建筑般稳固坚实。此特征虽为汉碑共性,然《鲜于璜碑》对此特征的处理尤为精到。在章法层面,该碑整体严谨中蕴含灵动,字间错落与穿插避让形成的节奏韵律独具特色。
《鲜于璜碑》碑额镌刻亦具典型性,碑阳额(图1)采用阳文篆书,碑阴额部则有朱雀线刻,线条爽利,形神毕肖,为碑体更添庄重典雅之风。而《张迁碑》碑额(图2)则为阴文篆书,其镌刻更着力于表现篆书线条丰富的笔意。这种差异的形成,既与书丹者的艺术造诣相关,也与刻工的镌刻技艺密不可分。综上,《鲜于璜碑》以其多元化的艺术表现力,极大地拓展了汉代碑刻的审美范畴,为后世书法研究与实践提供了重要的范式。
(二)对后世碑刻艺术的范式辐射
在书法史的纵向坐标中,《鲜于璜碑》构建了成熟而系统的方笔技法体系,深刻影响了后世碑刻艺术,尤其是对隶书形态的演进具有重要意义。北朝石刻中方峻笔意的广泛运用,即可窥见其流风余韵。作为汉隶方笔的典范之作,其笔法与章法为后世树立了重要的法度范本。后世碑刻虽在汉隶基础上持续推演,形成多元风貌,然《鲜于璜碑》始终是书家心追手摹的重要典范。
北朝石刻对此的承续清晰可辨,如北魏《嵩高灵庙碑》的棱角分明、如经斧凿;东晋《爨宝子碑》(图3)与南朝宋《爨龙颜碑》(图4)中磔笔的凝重顿挫,其方笔技法渊源均可追溯至《鲜于璜碑》所构建的系统。该碑强化金石韵味的独特手法,对北朝石刻方笔风尚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种影响更延伸至楷书领域并经历创造性转译,如颜真卿《颜家庙碑》便将汉隶方笔的意蕴转化为“屋漏痕”般的质感。其横画起笔的“蚕头”,可视作方笔圆融化的一种表达;竖画所蕴含的“篆籀气”,则是对汉隶内在精神气度的跨时空呼应。至清代碑学中兴,《鲜于璜碑》的价值被再度发掘与阐释。
何绍基临本着重强化隶书“波画三段式”的提按节奏,赵之谦则以独特的卷锋与铺毫结合的运笔方式再现方笔的浑厚气魄。这些实践印证了《鲜于璜碑》在碑学运动中作为“笔法解构原型”的核心地位。纵览后世书风流变,其方笔技法的运用痕迹与结体的稳定性特征,依然清晰可辨。
(三)历史价值层级的再审视
在历史价值层面,《鲜于璜碑》的碑文翔实记载了鲜于璜的仕宦履历(如“初任郎中”“迁任度辽右部司马”“擢升赣榆令”“拜除太尉西曹属”“受命安边节使”“官至雁门太守”等)、鲜于璜参与的鲜卑军事行动及其家族世系。这些详尽的记载(包括官职称谓、升迁轨迹、军事行动及家族世系),为探究东汉中后期中央与地方的职官体系、官吏选拔擢升机制,提供了未经后世改易的一手证据,也成为研究该时期职官制度、边疆民族互动关系及社会结构的核心原始史料。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后世所立碑刻,以唐代《乙速孤神庆碑》为例,其内容虽涉及北朝至唐初家族史迹,但实则经唐人系统整理,主要体现唐代的碑刻文化特征、对前朝人物的评价标准以及当时的家族观念,不可避免地融入了后世的理解视角、选择性记录乃至附会成分。此类碑铭虽具有重要的史料意义,但其文体形式、社会功能、书法风格乃至核心诉求,均深刻反映着各自镌刻时代的政治背景、文化思潮、宗教信仰与审美取向。
因此,《鲜于璜碑》相较于后世碑刻,无论在书法艺术成就抑或历史文献价值上,均占据独特且重要的地位,亦为后世书法艺术的演进与创新积淀了珍贵的艺术遗产,奠定了重要的史料基础。
三、《鲜于璜碑》在当代的价值与意义
(一)对当代书法创作的启迪与借鉴
在当代书法语境中,《鲜于璜碑》具有重要地位,其艺术内涵为创作实践提供了多方面的启示。众多书家视其为研习的经典范本,从中汲取养分以拓展艺术表达空间。尤为显著的是其方笔特征与朴拙刚健的审美风格,为当代书法创作提供了一种崇尚自然、质拙与力量感的书写范式。
美国学者约翰·杜威在《艺术即经验》中指出:“一件艺术作品的广度和深度,由它融合先前经验的结果的程度所决定,这些结果在当下的知觉中被有机地吸收。它们往往来自那些过于隐蔽而无法以有意识记忆的方式来辨识的源泉。”[4]当代书家通过有意识地调整书写方法与审美取向进行创造性转化,如王镛的“金石意象”创作将方笔意蕴解构并重组为几何化块面造型;曾翔在临摹实践中则着重强化碑刻所特有的刀刻意味与金石趣味。
这些实践均源于对该碑核心元素的深度解读与重构。《鲜于璜碑》深刻契合了当代书法艺术对传统精神深度与表现力度的审美追求,持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影响力。
(二)在书法教育体系中的意义
在书法教育领域,《鲜于璜碑》的启发性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维度:首先,其碑刻所体现的中锋铺毫用笔方法,可有效矫正用笔轻浮的弊端;而涩势行笔的特点,则有助于学习者追求墨色沉厚、力透纸背的书写质感。其次,该碑的独特美学特质,有助于突破传统“秀美—壮美”的二元审美框架,从而深化学生对书法形式语言的认知与把握能力。最后,引导学生探究碑阳与碑阴呈现的显著风格差异,能够启发其深入思考“书丹与镌刻”“规范约束与个性抒发”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进而培育批判性思维能力。
(三)文化遗产保护的双轨再生
在文化遗产保护层面,《鲜于璜碑》的保护实践应贯彻“双轨再生”策略。“原真性保护”以保障物质载体安全为核心,通过恒温恒湿环境调控及精密振动监测等技术手段,有效预防并抑制微观裂隙的生成与扩展,确保碑体物理形态的长期稳定。
“再生性保护”则侧重于文化价值的活化与传承,可借鉴南阳汉画像石等文化遗产数字化保护的成功经验:通过高精度三维扫描技术构建碑文镌刻笔画形态的高精度矢量数据库,开发增强现实(AR)临摹交互系统,实现“虚拟书丹”的沉浸式体验,辅助学习者理解古代书丹过程,使传统书写技艺得以动态传承。唯有将物质载体的科学保护和永续传承,与文化内涵的技术赋能和活化传播紧密结合,方能超越静态保存的局限,使千年碑刻转化为生生不息的“活态传统”,而非博物馆中仅供观瞻的静态标本。
结语
本文系统梳理了《鲜于璜碑》的历史背景、技法体系及审美特质,通过与同期及后世碑刻的比较分析,深入阐释了其在书法语境中的独特价值。对该碑的重新解读,不仅是对单一文物价值的再评估,更是对汉代隶书演进脉络的重要补充。
在当代书法实践中,《鲜于璜碑》所承载的朴拙雄浑美学,为矫正浮华柔媚书风提供了深厚的传统资源,而要实现这一点,关键在于寻求笔法本质精神与视觉表现张力之间的动态平衡。综上所述,《鲜于璜碑》作为中国书法史的关键性实物遗存,在传统承续与创新探索的永恒对话中,深刻昭示着真正的经典绝非凝固的历史化石,而是跃动于文明长河、润泽未来的不竭泉源。
参考文献
[1]康有为. 广艺舟双楫注[M]. 崔尔平,注.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201.
[2]黄宾虹. 美术丛书:第1册[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61.
[3]王镇远. 中国书法理论史[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305.
[4]杜威. 艺术即经验[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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